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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圖。”托馬斯回答道。這個簡單的回答後面,掩藏著什麽,只有托馬斯自己知道。當抵達那個籠罩在霧氣之中的城市時,身無分文的他已經饑寒交迫。所以,當耶斯樂大道上的藍玫瑰俱樂部收留了他,給了他一份清潔工的活計時,他感激得只差跪地磕頭了。這是一家爵士俱樂部,每天晚上,在地下室對外開放。他白天在那裏打掃衛生,換得一日三餐,並且,他在俱樂部後面還有了一個小小的棲身之地。

下午,幹完活之後,他會走進地下室。那個時候的地下室,安安靜靜,有一台三角鋼琴。太陽落山之前的最後時分,微弱的夕陽斜斜地透進來,灰塵在光柱裏舞蹈,他開始了一個人的鋼琴演奏。不久,琴聲吸引了俱樂部的老板,大路易斯.理查德森,也吸引了任何一個剛好在這棟房子裏的人,他們會停下手中的活,下樓來聽他彈奏。

他知道,在這棟房子裏,他們是不會聽到這種音樂的,這是一種高貴的音樂,它來自於偉大的音樂家的天才大腦。它需要高超的演奏技巧,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是難以表現這種音樂的。“這是一種信仰。”媽媽總是這樣對她說,說這話的時候,她表情肅穆,仿佛音樂高於一切。可是,這種信仰帶給了他什麽呢?兩美元,如果是個黑人;五美元,如果不是。

她並不在乎他能不能蒙混過關,但是,她總是擔心他會被別的聲音分心,比如,時髦的迪克西蘭樂。“你不會去演奏那些禮拜六晚上的夜店音樂,對吧?”她會說,“把那些聲音從你的心裏趕出去吧。”她也不喜歡他在古典音樂上動手腳,比如添加額外的裝飾音,或者改變節奏的長短,這些都會讓她很生氣。“不要去篡改,”她會說,“難道你以為自己比門德爾松還厲害嗎?”

不過,至於爵士樂,她倒不必擔心,因為他演奏不了。這種音樂,他當然是聽到過的,不過,因為當時頒布的禁酒令,只能在地下俱樂部和非法小酒吧裏偷偷摸摸演奏。這種音樂情緒飽滿,節奏變化多端,調子輕快,切分音豐富,韻律俏皮,十分適合小型而隱秘的演奏空間。如今,飲酒又合法了,音樂以及夜生活本身都隨之發生了變化。時髦的俱樂部和舞廳漸次開放,配備了更大規模的、類似於大型舞會的樂隊。在單簧管和銅管之外,增添了更多樣化的樂器,在這種情況下,對曲目的安排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必須由經驗豐富、樂感敏銳的樂隊領班做周密靈活的協調。這意味著對領班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相對於迪克西蘭那種二十年代隨意的演奏風格,托馬斯的角色,顯然更加符合這種大樂隊的要求。不過,依然還有距離。

這一點,他心裏很清楚,尤其是領教了像漢德森和艾靈頓等頂尖大樂隊領班的能量之後。他知道,他們是巨人,他們能夠把一支由十多個樂手組成的樂隊玩得如同一把樂器那麽隨心所欲。托馬斯不是不能玩,但是,他無時無刻不會忘記他和他們之間的差距。

大路易斯當然也知道。“你彈得很好,”在西雅圖的第一個禮拜,他就說了,“可是,你這樣的彈法,上哪兒去找工作呢?”

“這的確是個問題。”托馬斯回答道。

“你需要的是學會一些大樂隊的標配樂曲,還要加上一些慢搖。”說著,大路易斯就唱起了《九點差一刻》,那是電影《第四十二街》裏的一首插曲,非常受人歡迎。“來吧,彈起來。”他打起了節拍。

托馬斯畏縮了,他羞愧地說:“我不會這樣憑空彈奏,我只會照著樂譜彈。”

“真的?你只會那樣彈?”

“是的。如果能寫下來,我就能演奏。我去把那首歌的樂譜找來,看著彈吧。”於是,大路易斯借給了他五分錢,托馬斯拿上這五分錢,去了傑克森大街。找到樂譜後,他買回來讀了起來,等他讀完,才發現這支曲子太簡單了,這讓他感到很尷尬。於是,當他給大路易斯演奏的時候,他盡自己所能加入了大量的裝飾音,讓這支簡單的樂曲更能顯示得出他的彈奏技巧。

可是,那個老男人並不買賬,“讓旋律擺動起來!放開手,讓音樂流淌起來!”

托馬斯又彈奏了一遍。

“不行!你的重音又錯位了。你以為自己在哪裏?是在教堂裏嗎?”大路易斯一掌拍在離他最近的一張桌子上,蹣跚地拖著老腿走了。

每個晚上,托馬斯都很專心地聽著地下室傳來的爵士樂,尤其是朱力耶.漢森演奏的鋼琴曲。即使是即興之作,那樂曲也完全在他的精準掌控之中。那是一種克制,帶有一種玻璃般幹脆的硬度。如果我能彈爵士樂,我就要彈得像這個家夥。可是,當他第二天在鋼琴上試彈的時候,那種感覺又溜走了,他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