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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樓,他走向廚房。廚房裏,擺著一張圓桌,幾個用人圍坐在一起吃飯。一見到他,他們馬上把他引進了餐廳。在那裏,他看到餐桌都已經布置好了,屬於他一個人的餐桌。白色緞子桌布、高雅的瓷器、鋥亮的刀叉,這一切,只是因為他是樂隊領班。陳媽急匆匆地給他端上了白粥、幾碟小菜、一盤塗了黃油的面包,還有雞蛋—— 夠六個人吃的雞蛋。看著這些食物,他感到一陣饑餓,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肚子填飽後,他的動作慢了下來,這時,華叔從廚房出來,走到了他面前。

“先生,您的衣服,是下等人穿的。”他擠出了一句。

“可不是嗎。”托馬斯聳了聳肩以示回應。他手裏拿著銀勺子,一口一口地舀著粥喝著。這是貨真價實的銀器,拿在手裏,有液體一般的分量。以前,他也見過銀器,當然見過,那是在那些富豪的家裏。流光溢彩的派對上,銀器在餐桌上閃動著誘人的光澤,而他,在一旁為賓主彈奏助興。至於拿著銀制刀叉吃東西,這還是第一次。如果媽媽還活著,她會為他驕傲的。媽媽把他們小小的家變成了一座孤島,一座在貧困中依然講究地生活著的孤島。媽媽用綴著流蘇的燈罩,用親手縫制的布藝,還有,用每個晚上流淌在客廳裏的奏鳴曲,固執地把生活變得精致。她在教堂裏演奏管風琴,上鋼琴課,以貼補家用。他和媽媽都努力著,維護著這份精致,直到她生了病。

一切都來得那麽突然,媽媽生病的消息傳開後,朋友們都來看望她。他們神情嚴肅,衣飾一絲不苟,戴上了自己最華貴的帽子和手套。換作媽媽她自己,如果是去看望重病中的朋友,她也會這樣隆重地打扮的。外婆那邊的表親也來了,這些表兄弟姐妹住在伊斯頓,那是在切薩皮克的另一邊。托馬斯已經好幾年沒見到他們了,上一次見面時,他還是個小男孩。那一次,他是跟著媽媽去的。外婆家的外面,有一小片林地,草木叢生,蚊子飛舞,他和媽媽自己動手清理了林子。他們住在一棟小樓裏,那是一棟磚砌的小樓,兩層樓,上下層各有兩個房間。現在,看到表親們突然都變成大人了,他吃了一驚,其實,他自己也長大了。他和他們握手,無聲地擁抱,然後,讓他們到屋子裏,和媽媽說會兒話。他們回憶起那個夏天,他和媽媽坐著大巴,大巴的車身上塗得色彩斑斕,他們一路向北,到達了特拉華,然後折返來到東海岸去看望表親們。早上,媽媽在廚房裏做早餐,烤箱裏烤著蘋果派,廚房裏洋溢著焦糖和月桂混合的香味。他在林子裏玩,撿了很多枯樹枝,搭建堡壘,早上還不是很熱。到了下午,暑氣逼進了林子,媽媽和外婆都坐在安了紗窗的門廊上,在微風中聊著天,消磨著長長的夏日午後。外婆是媽媽的鋼琴老師,就像媽媽是他的鋼琴老師。日子好像橋下的流水,潺潺向前,一戰來了又走了,帶走了二十年代。現在,他和他的表親們都長大成人了,而媽媽正彌留在病榻上。

自從她病倒以後,就再也沒回到那個教堂。每個禮拜天,沉默的管風琴宣布著她的缺席。雖然馬丁森牧師帶領全體教友為媽媽的康復祈禱,可還是無濟於事,媽媽的身體,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如果她走了,她的葬禮上,又有誰來演奏管風琴呢?他在祈禱的時候,總是走神,時時會回想著這個問題,它就像一個不協調的錯位音符,在不應該出現的時候響起,讓他感到羞愧。

那天,當他回到家的時候,房間裏已經擺滿了食物。朋友和鄰居們在他家進進出出,帶來了自家燉煮的湯鍋和烤制的焙菜。她感謝他們的到來,可她說不出話了,只是從被窩裏伸出手。他們握著那只手,枯幹如柴,冰涼無力。從她的房間裏出來時,他們都說:“我覺得,今晚很難熬啊。”或者,他們說:“看上去很不好啊,也許醫生說對了呢。”

後來,很奇怪地,人們又變得不那麽痛苦悲傷了。“看上去很平靜啊。”那是住在樓下的黑澤爾先生說的。還有,馬丁森牧師,媽媽數十年的老友和雇主,也說了:“今天,我在她臉上看到了上帝的笑容。”

托馬斯在窄小的廚房裏加熱那些食物,然後端出來,放在桌子上,那裏已經放了很多盤菜了。客廳裏擠滿了媽媽教會裏的女人們,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八卦著東家長西家短,不時地從臥室進進出出,匯報著最新的狀態。她看上去更平靜了,對的,今天沒那麽痛苦了。我很肯定。讓她睡去吧。接著,她們又過來擁抱他,安慰他,喃喃地說著第二天還會再來看望他媽媽。她們圍住他時,就像一群老鳥,他能感覺到她們的體溫,聞到她們的體味,噴了香水,撲了粉,帶著點酸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