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識分子在奧斯維辛(第6/8頁)

在這件事上,未受教育者要比知識分子表現出更有利的傾向。他們更快地適應“不要試圖理解”,這是人們在集中營裏不得不學會的第一智慧格言;身處集中營,而試圖理解集中營,是一種徒勞的努力,即使對於來自其他集中營的許多囚犯,即使是埃默裏這樣的人,了解歷史、邏輯和道德,而且經受過折磨和監禁。這是對精力的浪費,還不如把力氣用在與饑餓和疲勞的周旋上。邏輯和道德讓人們難以接受違背邏輯和道德的現實;他們拒絕接受現實。知識分子迅速陷入絕望幾乎形成一種規律。但人類性格表現出數不清的多樣性,而我目睹並描述了掌握優雅文化的知識分子,特別是年輕人,拋掉所有這些負擔,讓自己歸於簡單化和原始化,並最終得以幸存。

一個頭腦簡單的人,習慣於不向自己提問,超越了自問“為什麽”所帶來的徒勞煩惱;此外,他經常具有一技之長或體力勞動的能力,幫助他易於融入集中營的生活。我們難以給出一個完整的清單,因為每個集中營,甚至每個時期所需要的技能都是不同的。舉一個有趣的例子:1944年12月的奧斯維辛,俄國人已經打到了大門口,每天都有空襲,冰脹裂了水管,而納粹這時卻組建了一個“Buchhalter-Kommando”,一個會計小隊。而我在《活在奧斯維辛》第三章提到的斯坦羅夫(Steinlauf)被要求加入這個小隊,盡管這不足以讓他免於一死。顯然,這是在第三帝國瀕臨崩潰之際的愚蠢行為中的一個極端案例,而我們可以理解,在一般情況下,裁縫、鞋匠、機械師和泥瓦匠都能找到一個好的職位;事實上,他們的人數如此稀少,在莫諾維茨甚至成立了一個泥瓦匠培訓學校(當然不是出於人道主義的原因),專門招收18歲以下的囚犯。

哲學家,正如埃默裏,也可以最終接受集中營的現實,但要經過一個更長的過程。盡管他所掌握的常識讓他難以接受過於殘酷的現實,但他也許能夠打破這些障礙;最終,他能承認自己在一個可怕的世界中。在這個世界中,不僅有好人,也有惡人,不僅有笛卡爾式的邏輯,也存在著黨衛軍的邏輯:

而根據他們更為強大這個無法否認的事實,如果那些打算毀滅他的人是對的該怎麽辦?那麽,知識分子必要的寬容精神和合理質疑就成了自我毀滅的因素。沒錯,黨衛軍有能力實現他們想做的事,天生的權力並不存在,而道德標準隨著社會風氣而改變。有一個德國要把猶太人和政治對手置於死地,因為它認為這是實現自我的唯一方法。那又怎樣?希臘文明也是基於奴隸制,雅典的軍隊曾經在米洛斯島(Melos)建立起營帳,就像黨衛軍在烏克蘭一樣。縱然歷史的光芒能照亮過去的歲月,也從未有過如此數量的受害者被屠戮。而無論如何,人類素質的長期進步只是19世紀產生的一個天真幻想。“齊步走,一二三四,”卡波的口令是一種儀式,正如許多儀式一樣。人們並沒有多少能力去反抗這種恐怖:亞壁古道(Appian Way)是由兩排奴隸拓寬的,而這些奴隸卻被釘死在道路兩邊的十字架上。比爾克瑙集中營上空也飄滿了焚燒屍體的惡臭味。在集中營裏,知識分子不再屬於克拉蘇(Crassus)的陣營,而是斯巴達克斯(Spartacus)奴隸陣營的一員:事情不過如此。

降伏於歷史所固有的恐怖,能夠使學者實現智力上的放棄,同時用他毫無教養的夥伴們的防禦武器來武裝自己,“事情總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也許,我對歷史的無知,讓我免於這種變態;而在另一方面,由於我的幸運,也免於埃默裏高度強調的更進一步的風險:由於知識分子(德國的知識分子,如果我可以在他的觀點中補充一點)的天性,使其願意成為權力的幫兇,並因此贊成它的暴行。知識分子們,傾向於跟隨黑格爾(Hegel)的腳步,將國家進行神化,任何國家;存在這一事實即證明了存在的合理性。希特勒德國的歷史中有許多能夠證明這種傾向的事例——他們屈服於國家,並確認國家的存在:哲學家海德格爾(Heidegger),薩特(Sartre)的導師;物理學家斯塔克(Stark),諾貝爾獲得者;馮哈伯紅衣主教(Cardinal Faulhaber),天主教在德國的最高權威,還有數不清的其他人。

埃默裏不僅觀察到不可知論者這種潛在的傾向性,還注意到我們所有幸存者都注意到的一個現象:非不可知論者,無論任何信仰的信徒,都能更好地抗拒權力的誘惑,當然,只要他們不是納粹主義的信仰者。(這個條件並非多余,在集中營裏,仍然有些堅信納粹主義的囚犯,他們的另一個特征是帶著政治犯的紅三角標志,因為持不同政見或個人原因而失寵。大家都不喜歡這些人。)總體來說,他們也經受了集中營的磨難,並且有著較高比例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