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識分子在奧斯維辛(第5/8頁)

在當時當地,它們有著巨大的價值。它們讓我有可能重建與過去的聯系,從遺忘中拯救我的過去,並強化自我認識。它們讓我相信,我的頭腦,盡管被必要的日常事務所篡取,卻並沒有停止思考。它們提高我和我的對話者的眼界。它們讓我的靈魂得以喘息,雖短暫卻使我不至於陷入麻木,事實上,使我獲得精神上的解放,並與眾不同:總之,讓我找到了自我。只要讀過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的《華氏451度》(Fahrenheit 451),都會知道被迫生活在一個沒有書的世界將是多麽可怕,以及在這樣一個世界中,對書的記憶是多麽寶貴。對我而言,集中營也是如此。在“尤利西斯”前後的那段時間,我記得我總是纏著我的夥伴們,讓他們幫助我找尋過去世界的碎片,但從他們那裏所獲不多,反而從他們的眼裏看到了惱火和懷疑——這個家夥幹嗎一直要找他的萊奧帕爾迪(Leopardi)和阿伏伽德羅常數(Avogadro’s number)?他是不是餓瘋了?

我也不應該忽視我作為一個化學家從專業中所獲得的幫助。從實用的角度來說,這很可能至少在幾次篩選中讓我免於走進毒氣室的命運。根據我後來讀到的這方面的資料,尤其是J. 鮑肯(J. Borkin)所寫的《法本公司的罪與罰》(The Crime and Punishment of IG Farben),盡管莫諾維茨集中營處於奧斯維辛的管轄之下,但實際上屬法本化工集團所有。也就是說,它是一家私營集中營。而德國工業家們,比納粹指揮官們的目光要稍微遠一些,意識到像我這樣的專業人員(在我通過相應的考試後)並不易於找到替換者。但我所說的不是獲得特權,或在法本公司的庇護下得到顯然的好處,不用體力勞動,沒有打人的“卡波”,我所說的是另一種不同的好處。我相信我能夠反駁,“以個人的經歷”,埃默裏對知識分子的定義——將科學家和技術人員,排除出知識分子的隊伍。而根據他的定義,知識分子只能來自於文學和哲學領域。那麽自稱“不善文字”的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是否也不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呢?

進入集中營的時候,我不僅帶來了從研究中獲得的大量實際概念,還有一份難以定義卻有著更廣泛用途的科學遺產,那就是從化學及其衍生範圍內所獲得的思維習慣。如果我采取某種特定的行為,那麽我手中的物質,或者我的對話者會產生怎樣的反應?它(他或她)為什麽會表現出(或中斷、或改變)某種特定的行為?我能不能預測一分鐘後(或明天,或一個月以後)發生的事情呢?如果可以,那麽哪些現象是重要的,哪些現象又可以忽略呢?我能不能預知下一個拳頭會來自哪個方向?怎麽去招架或躲避?

但更重要而且更具體的是,由於我的專業,我形成了一種習慣。它可以多方面判斷和定義為人性或非人性的習慣,那就是在面對命運讓我相逢的人的時候,我從不保持冷漠。他們是人類,也是“樣本”,裝在密封信封裏,需要被定性、分析、稱重的標本。那麽,奧斯維辛這本打開在我面前的“標本集”是豐富多彩而新奇的,其中既有朋友,中立者,也有敵人,隨時隨地有滿足我好奇心的食糧。而一些人,在當時,在後來,認為這種好奇心是應該被摒棄的。這些食糧必然構成了我生存的一部分,並在後來為我的思考和著書提供了素材。正如我所說,我不知道集中營的經歷是否讓我成為了一名知識分子,也許在壓力稍有寬容慈悲之時,我在瞬間完成了這一轉變。即使我在後來成為一名知識分子,集中營的經歷也必然提供了幫助。我知道這種“自然主義”的態度並不僅僅(甚至必然)來自於化學,但在我的經歷中,它的確由化學中產生。在另一方面,這似乎並不是一種憤世嫉俗的說法——對我,對莉蒂婭·羅爾菲,對其他許多“幸運”的幸存者,集中營就是一所大學。它教會我們去觀察和衡量身邊的人。

從這方面來說,我的夥伴和辯論對手埃默裏擁有與我不同的世界觀,而且我們的世界觀互為補充。從他的文章中流露出不同的興趣:這興趣屬於在感染了整個歐洲,並威脅了(仍威脅著)世界的“瘟疫”中,走上戰場的政治鬥士;屬於奧斯維辛中缺少的靈修哲人;屬於被剝奪國籍和公民身份而被流放的學者。事實上,他的目光總是在高處,很少流連於集中營那粗鄙的囚犯,或者其中的典型形象,那些垂死的“穆斯林”,那些精疲力竭的人,因為他們的智力早已枯竭或趨於枯竭。

所以,文化是有用的,哪怕只局限於一些小事上,哪怕只是曇花一現。它能提高某個時刻的質量,建立與同伴稍縱即逝的情感交流,保持心靈的活躍和健康。然而,在自我引導和理解現狀中,文化是毫無用處的。在這方面,作為外國人的我和說德語的埃默裏意見一致。在禁止邏輯、藝術和詩歌的地方,邏輯、藝術和詩歌就無法幫助你理解這個地方的生存法則。在“地獄中”無聊與恐怖交織的日常生活中,忘掉它們則是有益的,就像忘掉家和家人一樣。但我說的不是絕對的遺忘,對於這些事,對於所有人,沒有人能夠做到完全遺忘。我所說的,是把這些記憶轉移到記憶的“閣樓”上,就像把日常生活中用不到的零頭碎腦都放在閣樓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