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周胡氏自姑爺辭世,女兒成為小寡婦那天開始,便陷入悲恨交加的自責自怨中。她含辛

茹苦把女兒養大,一直企盼女兒有一個理想的歸宿,為此,做主答應了吳宅的婚約。令她追悔莫及的是對駱榮的輕信,自己嫌貧愛富的貪婪,鬼迷心竅中一步步走進安吳堡設下的圈套,把一個純真無邪、如花似玉、能文能武、善解人意、敬老愛幼、在方圓百裏名聲極佳的女兒,推進生不如死的囚籠裏。

吃不香睡不穩的周胡氏帶著兩個弟弟和過繼給她的兒子,在吳聘百日祭後到了安吳堡。

母親的到來,讓周瑩既感高興,又感酸楚,她無法解釋自己與母親的命運:緣何都要備受守寡的折磨,更無法說清將來自己要走的路是與母親同向呢還是背道。

“我娃受苦,都是媽誤聽誤信了駱榮那個老東西。”周胡氏坐上炕後說,“媽當初若多一個心眼,先派人潛進安吳堡探聽明白,哪能狠心將我娃許給一個病簍簍,活活誤我娃一生嘛!”

“媽,木已成舟,人都入土為安了,再說頂啥用?我認命了。”周瑩眼圈一紅說,“只要吳家把我當人看,我就不會丟下東大院這一攤子。再說安吳堡總得有人支撐,我是長子長媳,丟人敗興的事咱不幹。”

“好娃哩,你若想回孟店村,媽去給吳尉武哥兒幾個說。”周胡氏瞅著女兒的臉認認真真地說,“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十八歲的娃,活守一個擺在供桌上的牌位,是造孽嘛!”

“媽……”周瑩淚如雨下喊了一聲,雙臂摟住周胡氏抽泣說,“我頭上若沒三品誥命夫人那個鳳冠,咋想咋做都可以,眼下我是皇上冊封過的女人,哪敢越雷池半步呀!”

周胡氏對三品誥命夫人是咋回事,一時也搞不明白,聽女兒如此說,一巴掌拍在臉上哭道:“我娃這一輩子真的只能抱住枕頭熬天明了?”

母女倆抱住哭了一陣,周瑩止住眼淚說:“媽往開了想,天塌不下來,我就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

周胡氏一愣,放低聲音說:“好娃哩,你千萬要前後長眼,心裏咋想都行,萬萬不可給人留下話柄。”

“媽只管放寬心,我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尺長寸短。”

周胡氏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媽是過來人,知道家家鍋台上都放碗的道理。來日還長得很,我娃一定要走一步想三步,一步踏空,就可能招來不幸,媽不操心能成?”

周胡氏說的是心裏話,因為她一生只守著周瑩一個女兒,她想過許多,女兒過門一年便守寡,全是自己想高攀安吳堡門第,重振周門,才惹出的悲多於喜的事,當初如果聽信傳言,拒絕駱榮提親一事,為女兒招個上門女婿,安安生生過日子,咋能引出姑爺一朝死,女兒守空房的悲劇來呢?是我當媽的害了自己的親骨肉啊!

周瑩對母親的苦衷和想法,並不是無一認同,只是她想過多次都不敢貿然拿主意。她知道,叔公們只要向官府送一道訴呈,告她不守婦道,有辱三品誥命夫人之譽,等待她的是什麽後果。三品夫人的誥封之譽雖然是吳尉文捐錢買的,但既成為戴在自己頭上的鳳冠,一旦被剝奪,周瑩的名字下寫上的就不再是為人羨慕尊敬的文字了。從踏進吳家宅門第一天起,她便想成為一個被安吳堡所有人仰視跪拜的主子,而不是被人指東道西的奴仆。放棄或被剝奪了三品誥命夫人的誥封,就是終日與另一個男人同炕歡愉,還會有什麽真正的人生意義呢!

她想的與周胡氏想的雖然都是同一件事,但當母親的是用世俗的眼光只看事情的一面,而女兒則是站在另一個角度,審視著事情的兩面。女兒的多思善謀恰恰表現出一個與眾不同女人的聰慧。她想過,僅為一種自身的欲望而放棄眾人的期待,是一種鼠目寸光的笨拙選擇,她能在爭取眾人的期待成為現實的前提下,經過努力奮爭,自身欲望無須過於苛求,也會水到渠成、開花結果。只是,她不是那種見風就是雨的人。她把所思所想所要達到的目的,深深掩藏在心裏,不僅瞞過了母親,而且瞞過了跟隨她左右

的人。

“不齜牙的狗才是真正的好狗。”她相信家鄉這條諺語。

周胡氏雖然精明,理財守家是個出色老手,只是和女兒比起來,智商卻是相差甚遠了。因此,她不僅無法猜透女兒的內心世界,更無法弄明白女兒此刻想到了哪一個人。

當周胡氏看到東大院裏的上上下下,無一不是圍繞自己女兒轉時,原本打算領女兒回孟店村重打鑼鼓另唱戲的想法打消了。她想,女大不由娘,守寡不守寡由她去吧。

在安吳堡住了七天的周胡氏臨走時,對周瑩說:“娃呀,媽還是那句老話,別折磨自己,咋想就咋辦。一個女人花開花謝,經風經雨,經霜經雪,不比唐僧取經受的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