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儒不同爐

這個人遠在江南,近在眼前。說江南,此人是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生於宋真宗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十一月十二日辰時。父親名叫王益,是宋朝中下層官員,終生輾轉南北,沒有做到京官。這樣就終定了這個人早年的生活。

一,飄忽不定;二,學業自成。

因飄忽不定,他可以大開眼界,從小就看盡了北宋王朝的利弊興衰。因其幼年流走天下,父親早亡,他必須自己研讀詩書,這決定了他一生的學術根基,處世性格。

他的心靈從來沒有羈絆,孔夫子的儒家學說對他沒有貌似神聖感的那種約束。甚至於他赴京趕考的目的都不那麽“崇高”。他後來明白地告訴世人,是家裏太窮了,得有功名,有工資,才能養活媽媽和眾多的弟弟妹妹。

他就是北宋史上最有名,也最有爭議的一代名相王安石。

王安石在慶歷二年考中了進士,之後的官場之路走得極其獨特,終北宋一朝堪稱絕無僅有。如果要有個參照物的話,比如司馬光,這兩人的仕途截然相反,正是各自人生命運的寫照。

司馬光中正博大,中進士、盡孝道、被舉薦做京官、歷經仁宗、英宗兩朝最敏感的大事,如立皇太子、濮議等,處處站在道義的角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與宰相爭,與皇帝爭,樹立起自己的模範形象,從此被視為君子的代表,正義的化身。

王安石正相反,他謝絕了所有的進京機會,視功名如糞土,在舉國爭名奪利的世道中孤傲不群,寧可在鄉下偏遠的小地方當官。這其間他放棄了館閣筆試,這是地方官做過一任之後的正常權力,只要進京考試,就有可能成為天子近臣。

以他唐宋八大家的文筆功力,相信唾手可得,不廢吹灰之力。可他就是不。

他還放棄了舉薦。請大家回憶前文,從蘇洵的求職之路可以看出,要得到名臣的舉薦有多難。而文彥博、歐陽修這樣舉國一二人的舉薦居然被他白白浪費了。

這是為什麽呢?先不忙,繼續看他的人生之路。嘉祐三年時,他終於進入京城,成為三司省的度支判官,之後進入館閣,做到兩制官中的知制誥。於嘉祐八年時因母親去世,離開了京城。

這六年期間,他留下了一封奏章,一件殺人案件的審理分歧,除此以外默默無聞。從那時起直到英宗去世,神宗登基,他都在江南悠遊閑逛。

再說近在眼前。

這就非常奇妙了,裏面包含著王安石的本性到底如何的大問題。他是個百分之百純潔無瑕,不使奸詐,甚至不懂奸詐的偉人嗎?

這是歷代贊揚王安石的人的立論根基。

或者還是個大奸似直,大惡似善,一肚子歪門邪道的偽君子?這是歷代打壓王安石的最終目的。這兩個180度大轉彎的評價,都要從他平生一點一滴的作為上分析。這時就可以開始了。從他是怎麽引起神宗注意的這件事上說起。

神宗早就知道王安石,是他當王子時的親信,前面說過的韓維的功勞。韓維此人嚴正立身,是個讓人肅然起敬的人,至少經常讓神宗肅然一次。

比如神宗和他聊功名,韓維拒口不談,從一開始就掐斷了談話——聖人不談功名,只說做事。事情成了功名自在,總抱著功名心去做,遲早成奸邪。

神宗冷汗。

某天年青的王子穿了一雙式樣新穎的鞋,沒辦法,開封就是當年最時尚的地區,人不時尚枉少年,奈神宗何?韓維看見了,冷冷地說了一句:“王安用舞靴?”

神宗立即脫掉扔了。

還有趙曙和曹太後較勁期間,韓維提醒神宗危機到了,奶奶要生氣,趕緊去解釋。神宗立即照辦,替父親去賠罪。這裏稍加一句,神宗與趙曙截然不同,終神宗一世,對曹太後非常禮貌。

總而言之,韓維對神宗的影響很大,屬於嚴侍益友那種。尤其難得的是,他經常對國事發表些獨特見解,每次都讓神宗目瞪口呆豁然開朗,這時韓維總會說。

“這不是我說的,是我朋友王安石的看法。”

時間長了,王安石的名字深深地神宗心裏紮了根。在這次求言過程中,神宗留了個後手,在帝國眾多繁忙的,被仁宗晚期因病拖沓的,被趙曙濮議耽誤的政事中,對江寧府下了一條指令。

令王安石就任江寧知府。

截止到這裏可以說事了。話說以前那麽多次的任命,王安石都推了,這一次怎麽會例外呢?可例外偏偏出現了,他接到指令沒有半點的遲疑,立即走馬上任,當官去也。

於是反對王安石的人有話說了,王安石是奸詐的,他先是有意結交未來皇帝的親信,天天吹枕頭風一樣的給年青的神宗洗腦。再派自己的長子,在前一年考中進士的王雱在京城裏隨時和韓維保持聯系。他答應得這樣痛快,第一暴露了他強烈的名利心,第二讓他的狐狸尾巴露了出來,為了得到重用,使盡了手段,不僅早有預謀,還安排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