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儒不同爐(第4/4頁)

對話到這裏達到高潮,可也結束了。史書裏,注意,是南宋紹興四年範沖版的《神宗實錄》裏,沒有王安石的回答。

以王安石當時的狀態,和事情的重要性,他會選擇閉嘴認輸嗎?絕對不會!但就是沒有了……接下來的是神宗的結論。他說,我的意見和司馬光接近,但是關於兩府是否減掉賞賜,以王安石的見解為準。

自相矛盾,還是和稀泥?神宗的心理歷代學者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不一一贅述,留下篇幅說說自己的淺見。首先,司馬光的“萬物有數,不在官即在民。”這乍一看非常有理,甚至在宋朝時是真理。王安石的“不加賦而國用足”簡直就是變戲法,十足十的是用異端邪說引誘年青的神宗去犯罪。

討論王安石,總是要和現代的經濟調控聯系起來,拋開“道德”,就以經濟論事,司馬光的理論可以歸納為兩個字,“零和”。即收入和支出相等,不在官即在民。

王安石的叫“增值”。以政府做商號,用各種手段,包括政府調控、降低利率等辦法來刺激市場,加快周轉速度,就會在同樣的利率下,產生更高的稅值。說得復雜,其實就一句話,像小商販,只要貨走得快,價錢不變,也照賺大錢。

由此可以分析出,王安石更加高明,他超出了時代的限制。那麽問題出現,他都超出時代了,至少就不被時代所理解。那麽為什麽神宗還會聽他的呢?

這一方面是被他的“戲法”所引誘,不加賦而國用足耶!多誘人。另一方面就是下面對話的內幕含義了。

神宗問唐介,王安石當宰相怎樣?他是“文學不可任?吏事不可任?經術不可任?”到底哪點不達標?

唐介回答,王安石很好學,但拘泥於古法,議論很迂闊,要是讓他當宰相,一定會變更現有的法律,讓天下不得安寧。

轉過身來神宗問王安石,別人都說你只懂經術,不曉世務,你怎麽看?

王安石說,經術,正是用來治理社會的妙藥良方。後世的一些所謂學者,他們迂闊蠢笨,根本沒學會,才會說經術無用。

到這裏為止,是比較常見的文人對掐,互罵你傻的一般表現。下面的才是重點。

神宗再問,那麽,讓你來治理國家,你首先要做的是什麽?

王安石斬釘截鐵一句話:“變風俗,立法度,當前最大的急務!”

談話結束,從此之後神宗對王安石言聽計從,是中國古代歷史裏最為合契的一對君臣。請問,這是咋搞的?變風俗,立法度,這六個字有什麽魔力?

魔力超級大,這是中國古代劉邦建立漢朝以前最了不起的一種學術的暗示。這種學術讓春秋戰國時一個個國家只要想富強,想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屹立不倒,發展壯大,就必須要遵從它,甚至於秦始皇消滅六國,統一天下,都以它為根本。

那就是光耀後世,卻只能隱藏在儒家學說陰影裏的法家。

翻歷史書吧,不管誰有什麽樣的見解,都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天下是法家子弟打下的,卻被儒家學說摘了桃子。沒辦法,法家講究實效,所以能創世。儒家教人守禮,讓既得利益者喜歡。

法家巨大的治世力量,一邊讓統者們深深地忌憚,一邊又讓他們無法舍棄,於是造成了一個現象。很多有為的君主,都是“外儒內法”的。神宗皇帝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

他在治平二年,還是穎王時,手抄了一整本的法家典籍《韓非子》,抄完後拿給自己的幕僚看,檢查有沒有錯處。不巧,被當時的侍讀孫永看見了,這位儒家子弟立即翻臉,哪怕對方是皇子,也撇著嘴冷笑一聲。“韓非險薄,無足觀。”

儒家學說多博大精深,仁義道德啊,可惜除了一條條的人生語錄之外,沒半點治國創業的具體辦法!

神宗當時不想把事搞大,笑了笑,我就是給書架多添本書,並不是喜歡它。

這時他在王安石的身上找到了共鳴。王安石是個很妙的人,根據以往各種史書裏的描寫,人們總把他當成一個為了自己的信念,不惜一切必須達到,堅定執著到油鹽不進的程度,同時純潔到天真。不對,王安石很會耍花招。他開口閉口都是古代聖賢怎樣,堯舜禹怎樣,其實都是掛羊頭賣狗肉,內裏所做的都是法家行為。

“變風俗”,儒家學說最大的目的就是讓風俗純樸,人民不管自服;“立法度”,儒家從來都是以籠統的仁義道德來“治國”,從來都鄙視“術”。想想王安石後來一條條的具體法令,那是什麽呢?

這次談話讓君臣兩人心有靈犀,也注定了後來和朝廷裏所有朝臣的矛盾,包括那些初期支持他們,後期變成死敵的人。

儒家和法家,是不可調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