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光緒:被“帝王教育”敗壞的人(第3/18頁)

在這個權力的象征物裏,有著世界上最密集的陰謀、最嚴密的規矩,以及人間頂級的浮華和奢靡,卻唯獨缺乏一樣東西——簡單平凡的親情。

我們無法想象進宮的當天晚上,躺在巨大空曠的殿宇之中的孩子,面對生活環境的巨大變化,心裏是多麽驚惶和迷惑。我們只知道,從第二天起,他的生活就完全改變了。那個原本無拘無束的孩子現在變成了帝國機器上不可或缺的一個零件,他每天得按固定的程序運轉。他每天四點鐘就要起來,正襟危坐在乾清宮那張堅硬的寶座上,充當“垂簾聽政”的道具。在禁宮林林總總的幾百年一成不變的禮儀中,他都是必不可少的器皿,被群臣捧來捧去——到觀德殿給先皇帝梓宮叩頭,到奉先殿給列祖列宗牌位跪拜,去慈寧宮給太後太妃請安,往壽皇殿及太高殿祈雪、祈雨,春天到豐澤園去行耕藉禮……

他完全不知道他做這些事的意義,他只知道,在這廣闊無垠的禁宮之中,每一寸空間都充滿著看不見摸不著的“規矩”。在哪位太妃前應該說哪些話,在哪個儀式上應該穿哪套衣服,下跪時先跪哪條腿,跪下後龍袍的前擺放在哪裏,磕頭的次數、深度,跪或立的間隔,都有詳盡的規定,稍有錯誤,就會遭到批評和訓斥。

對於自己的親姨、伯母和養母,小載湉怎麽也親近不起來。雖然這個“親爸爸”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對他表示關愛,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在太後身邊,卻從來感覺不到一個兒子在母親面前應該感覺到的安然自在。在小載湉的心裏,母親應該是溫柔的、溫暖的、包容一切的。可是在他的感覺裏,這個“親爸爸”更像一個男人。她從來都說一不二,在她面前,所有的人都必須絕對服從。她像一個寒光四射的巨大光球,籠罩著宮中的一切,光芒如同麥芒一樣砭人肌骨。他從心底裏懼怕這個鋼鐵一樣的女人,只要她看他一眼,載湉就感覺渾身冰涼。

從進宮的第一天起,他總是處於太後的糾正和訓斥之中。精明強幹的太後在教育上卻是一個失敗者。對親生兒子同治,她任母愛泛濫,過分嬌縱。而對繼子光緒,她卻矯枉過正。在為小皇帝挑選太監時,葉赫那拉特意指出:“所有左右近侍,止宜老成質樸數人,凡年少輕佻者,概不準其服役。”這個以權力為生命的女人首先要做到的,是對養子的絕對控制。《瀛台泣血記》記載,從進宮的那天起,那些面容呆板的老太監,“像灌輸軍事知識一樣”,天天教育他,“他應該永遠承認太後是他的母親,除掉這個母親之外,便沒有旁的母親了”。除此之外,太後也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來樹立自己的絕對權威,培養小皇帝的絕對服從意識。古靈後人《清外史》載,按照太後的要求,小皇帝“每日必至太後請安,不命之起,不敢起,少不如意,罰令長跪”。徐珂《清稗類鈔》則記載,在平時,“孝欽後乘輿出,德宗亦必隨扈,炎風烈日,迅雷甚雨,不敢乞休”。太後每頓賜給他的飯菜量都很大,即使他已經吃飽,也不得不一口口吃得幹幹凈凈。因為那不是普通的食物,那是太後的天恩和意志。

為了讓小皇帝成為合格的統治者,她發誓絕不犯過去的錯誤,不容忍這孩子身上任何一點“毛病”,對他的每一個生活細節都精雕細刻。如果他在早晨四點鐘時賴床,如果他在陪太後進早餐時碰響了餐具,如果他“上朝”時過多地扭動身子,下跪時忘了復雜的規矩,那麽無一例外,都會受到太後親口的或者通過太監傳達的批評。太後清楚地記得同治是怎麽被慣壞的。甚至小皇帝走路偶爾蹦蹦跳跳,如果讓太後看到了,都會招來一頓訓斥。太後告訴他,他是個皇帝,得有皇帝樣,像普通孩子那樣信馬由韁,是沒出息的表現。

教育學家說,刻板、教條、嚴厲的教養方式會對孩子的性格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這些孩子往往拘謹懦弱、膽小怕事,同時又固執倔強、不善變通。這些人通常都是完美主義者,因為他們會下意識地時時處處以父母的要求來評價自己,對自己過分苛求,事事追求完美,對自己和對他人都缺乏寬容。不幸的是,在閱讀光緒的有關資料時,我們發現他性格中這些特點非常明顯。

生活上的種種規矩,就像小樹上的層層繩索,對孩子來說雖然難受,尚不致命。真正對光緒構成傷害的是太後那冷冷的神情。那神情如同嚴霜冷雨,打得這棵小樹的幼枝嫩葉瑟瑟發抖。

孩子的直覺是驚人準確的。雖然這個女人曾經親手帶過自己,雖然她表面上對他非常關心,可是皇帝清楚地知道,這個女人不喜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