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洪秀全:上帝第二子的前世今生

一個夢的家當

其實用不著太多的心理學知識,我們就可以基本解析這個人類史上最重要的夢。

1837年3月1日的洪火秀(洪秀全的原名),確實已經到了心理崩潰的邊緣。

他從小被家人和鄉鄰寄予太高的期望。在這個閉塞落後的小村子裏,火秀是最聰明的孩子。雖然不怎麽用功,但是他在私塾裏回回考第一。上學路上,誰遇見了火秀,都要摸著他的腦殼誇獎幾句。老師們說,這麽多年還沒見過這麽聰明的學生,莫不是官祿布幾百年來頭回要出秀才了?既然先生們都這樣下了斷言,大家更紛傳,莫說秀才,看火秀這個聰明勁,恐怕連舉人也中得!將來點翰林做宰相,要享大福哩!羅爾綱《太平天國史》說:“老師和父老們都交口稱贊他,以為取功名如拾芥,行見他顯父母光宗族了。”“有幾個老師因見他家貧好學,竟免收學費,族人也有饋贈。”供洪秀全上學,竟成了宗族情結極重的客家人全族事業了。

集寵愛與希望於一身,雖然出生在赤貧家庭,火秀卻稱得上嬌生慣養。所有的家務活兒都不讓他沾手,別的孩子吃野菜糊糊,他卻總能吃飽紅薯。他們有理由確信,現在吃進火秀肚子裏的每個紅薯,將來都能屙出同等體積的銀錠。事實上,談論孩子的學業,預想未來的榮光,成了洪鏡揚最大的精神享受。《天國的隕落》中這樣描述這位父親:“就連平時聊天也喜歡以他的幼子為話題。每當聽到別人贊許洪秀全聰穎可愛,他便眉飛色舞,興頭上還會邀請對方到家中做客,繼續嘮叨他所感興趣的話題。”

然而官祿布村的農民們不知道他們的眼界是多麽淺陋。他們不知道,這個窮山溝私塾的教育水平,根本支撐不起洪氏家族的龐大夢想。從洪秀全後來所寫的那些詩文來看,他本也算不上天生才俊,只不過在這個小山溝的孩子們裏算是拔點尖罷了。

洪秀全當然更不知道這一點。正如自己是家中的寵兒一樣,在潛意識裏,他也覺得自己是上天的寵兒。上天對他格外垂青,上天理所當然要對他格外垂青。他比誰都堅定地相信,自己將來會一帆風順、出將入相、功名富貴,做頂天立地的大人物。

然而,從十六歲那年起,陽光燦爛的日子被突然截斷,挫折不由分說地一次次降臨到這個人身上。十六歲那年,洪秀全首次出擊,去考秀才。原以為會如探囊取物,不料結果卻是黯然落榜。如果說十六歲畢竟還小,失手一次也沒太大關系,但二十三歲再次落榜,就使他的命運變得風雲難測了。從小沒經過什麽挫折的他其實是相當脆弱的,一個無比可怕的前景已經隱隱鋪在他的面前:難道他會成為一個進不了學又耕不了地的廢人?本來活潑開朗的他日漸沉默寡言,世界在他眼裏變得越來越陰暗,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可怕。

所以,1837年,也是洪秀全二十四歲那年第三次落榜後,他暈倒在榜前也就順理成章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很顯然,他無法直面他人和世界,只有逃避到高燒和夢魘中去。而這一巨大的打擊,使他郁積多年的“本我”沖動噴薄而出,他經歷了一次終生難忘的夢幻過程。這個夢是如此瑰麗,如此神奇,又如此真切,使他多少年後回憶起來還恍如昨日。

夢的焦點是那個奇怪的老人。他身著中西結合的服裝,外貌明顯具有西方人特點:“頭戴高邊帽,身穿黑龍袍,滿口金須,拖在腹上。相貌最魁梧,身體最高大,坐裝最嚴肅,衣袍最端正,兩手覆在膝上。”

《太平天日》寫於洪秀全創立拜上帝教多年之後,為了符合神化自己的需要,洪氏想必對夢境做了後期加工。做此夢時,洪氏尚不知上帝為何物,把這位老人稱作“上帝”,是多年之後的事。當時,他只是模模糊糊知道,這位老人是天上的主宰。這位老人告訴洪氏,他洪秀全並非凡夫俗子,乃是他的兒子。

夢是願望的達成。出身貧寒是洪秀全對上天最大的不滿。而如今,他從貧農洪鏡揚之子變成了上帝的孩子,擁有了最有權勢的父親。這個父親要遠比貧農洪鏡揚有威嚴。見到洪火秀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坐裝衣袍要齊整,頭要軒昂,身要挺直,手要覆在膝上,腳要八字排開”。

這才是大人物的姿勢。這一姿勢,想必是洪火秀在看書中那些古代將相的畫像時記住的。洪火秀現在已不是凡夫俗子。在夢中,上帝賜他一個名號,叫“天王大道君王全”。他的兩個哥哥後來回憶他高燒時的種種囈語:“朕是真命天子,爾知麽?”“天下萬郭人民歸朕管,天下錢糧歸朕食。”“太平真主是朕的,朕睡緊都坐得江山,左腳踏銀,右腳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