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慶:滑落曲線(第6/17頁)

這僅僅是讓皇帝驚訝的無數事情中的第一件,還有更大的意外在後面等著他。

嘉慶八年(1803年)閏二月二十,皇帝由圓明園啟駕回宮辦事。皇帝的車駕剛進神武門,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不知從哪裏沖了出來,直奔皇帝的禦轎,手裏還握著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事發倉促,皇帝身邊龐大的扈從部隊居然沒有人做出反應,還是轎邊的定恭親王綿恩下意識往前一擋,用自己的袖子纏住了利刃,身邊的侍衛這才一擁而上,拿獲了這名男子。

這是大清開國以來的第一起皇帝被刺案。在中國歷史上,這樣的重案也屈指可數。按常理,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兇殺案。一個龐大的審問集團立刻組成,要揪出這個男子背後的黑手。各種酷刑都用盡了,審問的結果卻出人意料。

原來,這個案子還真是十分簡單,背後沒有任何主使。兇手陳德,是北京近郊的一名失業人員,他妻子於去年去世,上有八十歲的癱瘓嶽母,下有兩個未成年的兒子,他找不到生計,受盡欺淩,遂對社會產生仇恨。這一天他突發奇想:既然生不如死,為什麽不死得驚天動地?於是懷揣一把小刀,直奔皇宮而來。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的是,皇宮衛兵並沒有按規定出現在崗位上,使他得以順利潛伏進神武門西廂房裏,差點完成了前無古人的壯舉。

這一行刺案反映了兩個問題:一個是包括皇家守護部隊軍紀在內的官僚體系政務廢弛,已經到了直接威脅皇帝生命的程度;另外一個,失業者的大批出現,說明社會已經無法承受人口的迅速增長。百姓的生計問題,成了威脅大清朝穩定的根本政治問題。

成功平定白蓮教的興奮,因為這兩樁意外事件而消失得無影無蹤。親政以來,嘉慶皇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戰場上。現在他終於有時間細心俯瞰一下大清政治的全局。這一細看,皇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蓮教起義不過是帝國軀體上的一個瘡口,大清王朝體內的病症比外在表現出來的要嚴重得多。

最嚴重的問題,當然是腐敗。

只要沒有蔓延開來,腐敗就並非不治之症。局部的、零星的腐敗現象,在任何時候、任何體制下,都會存在。然而,一旦蔓延開來,成為普遍現象,治理難度就呈幾何級數增加。

乾隆中後期,腐敗已經呈現集團化的趨勢。乾隆四十六年到四十九年(1781—1784年),朝廷一連查出了五起貪汙大案,都是“辦一案,牽一串;查一個,帶一窩”。一人敗露,則與他有關的關系網上的數十名乃至百十來名官員就全部被揭露出來。常常是一人犯案,一省官僚體系隨之癱瘓。甘肅冒賑大案就幾乎把甘肅全省縣以上官員都牽連在內。他們上下聯手,相互配合做假賬,把八百多萬元國庫銀吞入私囊。如果全部查處,甘肅全省政府運作將立刻癱瘓,乾隆皇帝不得不定下一條兩萬兩的死亡線。即使如此,前後被處死者仍達五十六人之多。

嘉慶親政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反腐敗。雖然早就認識到這個問題關乎大清的生死存亡,然而他還是大大低估了反腐戰爭的艱巨性。他以為,如果“掐斷了和珅的庇護制網絡結構的花朵,它的根株便會自然枯萎”,殺掉了和珅,清除了和珅的黨羽,再掀起一個懲貪高潮,腐敗的勢頭就會應聲而止。

可是形勢的發展遠遠出乎他的意料。

雖然殺了和珅,雖然在十一個全國總督當中,六個被他撤換,雖然在他為配合鎮壓白蓮教戰爭發起的懲貪高潮中,官場貪風一時有所收斂,然而,高潮過後,一切如舊。各地官員,從上到下,從大到小,仍然無人不在收禮送禮,買官賣官;各地衙門仍然無處不懈怠昏庸,除了部門利益之外,對一切民間疾苦都漠不關心。官僚集團對腐敗已經不以為恥,反以為常。“大抵為官長者,廉恥都喪,貨利是趨。知縣厚饋知府,知府善事權要,上下相蒙,曲加庇護。故恣行不法之事。”甚至嘉慶皇帝親手樹起來的廉政模範,時間稍長,也一個接一個地陷入腐敗之中。最典型的是當初率先揭發和珅的諫官廣興。此人因為揭發和珅,深得嘉慶信任,被委以掌管四川軍需的重任。他不辱使命,清正自持,掃除貪風,每年為國家節省數百萬兩白銀,嘉慶帝多次號召全國官員向他學習。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就任兵部侍郎之後不久,也陷入貪汙的泥淖,短短一年,就貪汙了白銀四萬兩之多。

白蓮教軍報剛剛從他的案頭搬走,數不清的貪汙案卷又已堆滿了他的書桌。乾隆時期已經花樣百出的腐敗,到此時又呈現出許多新特點:腐敗向底層全面擴散,所有的基層幹部都成為權力尋租者,一些普通公務員甚至成為腐敗案的主角;潛規則變成了明規則,社會上所有大事小情都需要用錢開路,否則寸步難行。嘉慶十年(1805年)前後發生的一些案件,實在令人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