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名俱泰——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第6/20頁)

馮唐生不逢時,滿腹才華不被重用,金、張二家憑借僅憑貴族身份,就顯達朝野。16歲的王衍能被舉薦去平定邊疆,自己空有一身學問卻依舊默默無聞,古今之事,何曾有異?

甚至,現實比歷史還更為荒誕,更為嚴酷。

門閥制度的惡果很明顯,惡性淘汰機制浪費了大量人才,留下的只有出身貴族的子弟,表面繁榮的西晉,能沒有潛伏的危機嗎?

至否

好在王衍有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嘴上說說能行,實際打仗就太勉強了。他後來轉而開始研究老莊,進入玄學清談領域。沒想到,這個轉型太成功了,他居然成為繼何晏、王弼、竹林七賢之後,領導西晉清談的玄學大家,可見人給自己的定位,實在重要。

自何晏以來,大暢玄風,玄學思想家名家輩出,他們或狷介耿直,或蘊藉瀟灑,一時間,玄學名士成為文化界最流行的事!

嵇康被殺,竹林解體,並沒能制止玄學之風。西晉建國,隨著國家的安定、政治的寬松,玄學清談的風氣很快又被帶起來。不過,西晉的玄學家們和前輩們相比,明顯有很多不同。

首先,正始、竹林的玄學議題,都和現實有密切關系。他們的玄學思辨背後,會深深影響時局政治,所以那時候的玄談更加驚心動魄。西晉的玄學議題和政治的關系明顯弱很多,所以玄談變得更為“純粹”,玄學家之間的對立也沒有那麽尖銳。

其次,在正始、竹林名士那裏,玄學和世俗並不截然對立,所以何晏、夏侯玄、山濤等人,都很有政治成績。但是經過司馬氏血腥篡權,知識分子普遍害怕卷入政治惹來橫禍,所以西晉玄學家們崇尚務虛,把玄學和世俗政務完全對立。所謂:

薄綜世之務,賤功烈之用,高浮遊之業,卑經實之賢。(《晉書·裴傳》)

這種觀念導致的結果,是玄學家執政水平直線下滑,一旦有事發生,竟無人能挑起重擔。

最關鍵的是,正始、竹林名士,無不具有真性情、真思想,他們的風流,是由內而外散發的,並不刻意。但是到了西晉,名士們一味模仿前輩的瀟灑外形,刻意表現得與眾不同,營造不俗形象——而這種刻意模仿,恰恰淪為最俗氣的行為!所以兩晉有許多“名士”顯得故作姿態、矯揉造作,失去了天真爛漫的真情趣。

之所以和前輩們有這麽大的不同,歸結到底,還是文化修養的問題。

正始、竹林名士,個個都精通儒、道經典,具備極深的哲學修養和文學水平,所以他們能夠開啟一個時代的風氣,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哪個不是一代文宗?同時呢,這幾位都具備極其強烈的批判精神和獨立人格,也正因如此,他們與世俗決裂,是有著崇高理想做底蘊的。

西晉的玄學家們,在文化水平上明顯低了不止一個等級。西晉的玄談家們,有的甚至提倡不看書,根本不深入思考,所謂“讀幾句離騷,能喝酒,穿寬袍大袖”就可以成為名士。他們隨著性子隨便扯,也能扯得天花亂墜。

比如西晉有個“名士”庾子嵩,處處以老莊之徒自居,卻根本沒有讀過道家著作,甚至連《莊子》都沒讀過。有一次,他勉強打開《莊子》閱讀,只看了幾行字,就看不下去了,卻跟別人吹牛說:“我過去雖然沒讀過這本書,但天下的道理應該是相同的。今天看了看,果然和我心中想的一樣!”

就像今天某些人,能把所有經典都曲解成心靈雞湯、成功學,在他們眼中,儒家、道家、佛家、基督、共產主義、自由主義講的東西都一模一樣,都是教你如何獲得成功、如何活得快樂!這種人現在很有市場,也以雅客名士自居,庾子嵩恐怕與之類似。

此等貨色,怎麽能和何晏、阮、嵇相比呢?

還有,為了類比“竹林七賢”的名號,西晉的畢卓、胡輔毋之、謝鯤等八位“名士”常常聚在一起,自稱“八達”。可是“八達”具體都怎麽個“達”法兒呢?竹林七賢中,阮籍不是很愛喝酒嗎?劉伶不是喜歡在家裏脫了衣服嗎?於是,“八達”就常常聚在一起脫光衣服痛飲無度。

有一次,“八達”又聚到一起裸體飲酒,其中一位名叫光逸的來晚了,進不了門,於是光逸就在門外脫光衣服,從狗洞往內大喊大叫。胡輔毋之大驚,說:“這一定是光逸來了,別人是不會這樣做的。”於是開門把光逸放進屋,大家又不分晝夜繼續痛飲。

這種做法徒具形式,流於表面,讓人很是反感,甚至連真正的玄學家樂廣都笑著說:

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世說新語·德行》)

狂狷,如果不是為了追求理想所表露的反抗,只是為了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那麽狂狷就是最粗鄙惡俗的行為。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瀟灑的背後,是需要有思想做支撐的。缺乏了深入思想和獨立人格,西晉的玄風就變得徒具形式、蒼白膚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