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啟 惑(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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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841年5月底,兩邊人馬都覺得勝利在握:英軍紀律森嚴,裝備精良,有能力突襲或占領城鎮;而團練如今則有將近兩萬人之多,分別來自一百零三個村莊,能以眾擊寡。而在雙方的對峙之上,則循外交途徑尋求協議:保全廣州城,但清廷須賠款六百萬兩白銀,另解散團練,則英軍撤離山丘。廣州知府余葆純負責做到這些要求。這些裝備殘缺的鄉勇團練不甘不願地解散,但他們看到英軍也撤了,廣州安然無恙,便認為自己大獲全勝。9

廣州的試場本是清靜地,但此議達成之後,憤怒的學子擲硯台泄憤。這也是這場戰爭的一部分,中國人自己起了內訌。戰事如此收場,越來越多人相信,社稷多有逆徒,背叛了祖宗。受此挫敗乃奇恥大辱,憤怒之聲四起。對廣州試場的學子來說,硯台乃是“文房四寶”之一,所用之硯多是精雕細鏤,家傳久遠,他們口出不平之鳴,以手邊僅有的東西擲向主考官余葆純。他說動三元裏的團練解散,當然也保全了廣州城,但在這些飽讀詩書的學子眼裏,余葆純對洋人太過卑躬屈膝。余葆純大驚失色,連忙乘轎離去,還有些膽子大的學生想砸毀他的大轎。10

有時,則是官府本身策動廣州當地追捕叛徒,找出是誰和洋人做生意,翻譯、傳授中文,替洋人劃船——罪無可赦的是領洋人沿珠江航行,在沒有標記的水域,穿過變幻莫測的險灘。若是抓到私通洋人者,有些會將削尖的木棒穿耳而過。木棒的長度過頭,上系小旗,遊街示眾,以示懲罰11。三元裏等地的鄉勇團練四處搜尋與英國人合作的鄉民,因此而死於私刑者逾千。而八旗兵本與這場亂事無關,如今也呼嘯鄉間,覬覦誰家產業,便控之以謀逆12。英國艦隊漸次北上,集結於長江三角洲,刺探杭州灣,攻擊上海,合圍南京,事情至此便有了新的變化。清廷欲在這幾個城市抵禦英軍,但是身為統治階級的旗人也怕漢人趁機起事,便先發制人,一聞英軍行將來到,只要有漢人謀反的風吹草動,便格殺勿論。英軍目睹漢人百姓逃離旗營。也難怪英軍在1841年一取得香港,逃過一劫的漢人便急於與英國人合作。

秘密會社成員也聚集到英國人控制的範圍,這些秘密會社歃血為盟,以密語暗號來維系,誓言推翻異族統治,反清復明;隨著幫會成員的到來,以訛傳訛,而訛言更增恐懼,恐懼又推動了訛言的散播。雖然會黨分子中有些是向清官府報信的雙重奸細,但許多人利用戰爭的亂局,在英國米字旗的保護下從事搶劫、走私鴉片或其他害人勾當。在有些城鎮,滿洲人先殺了自己的家眷子女,然後自焚、自刎或自溺。13

無論是儒學經典、地方史志,或是《玉歷》,都不太能解釋這些怪異的浩劫。但洪秀全在梁發《勸世良言》第一篇的中段,卻聽到了新的聲音。這是一個名叫以賽亞的異邦聖哲說的,梁發節錄了一段:

何復責擊爾等,爾將又加背逆也。全心以患疾,全心以疽怯,從腳之底,至首之頂無痊處,乃傷青黑印腐瘡,非被挾被縛,又非被以膏柔之,爾國將被荒野,城將被火燒,爾地方則在眼前遠人呑之,系便荒野,受遠人之陷也。14(2)

以賽亞所說的大火不僅毀了廣州江邊一帶,也以嚇人的新方式吞噬了官軍。英國鐵甲艦的火炮擊中官軍艦船上的火藥庫,一些兵丁成了火球飛上天,掉落地上已是殘缺不全15。官軍笨手笨腳地弄著新發下來的火繩槍,有時引線會點著掛在腰間的火藥盒,人不是被燒著,就是炸個粉碎。一些兵丁躲在屋裏,屋子著火,兵丁邊脫掉身上著火的號衣,邊光著身子踉蹌沖出來;一些兵丁死命抓住船上的纜繩或舵槳,直到船只炸翻或是火勢太猛,才松手沉入水中16。1841年2月27日,英國人在黃埔口外攔下九百噸的“吉賽皮克”號(Chesapeake),放把火燒了,發出在珠江三角洲前所未聞的轟天巨響。中國人去年剛從美國人手中買下這艘船,想把它改成戰艦,在主桅上升起水師提督的紅色帥旗,船尾甲板和欄杆上則掛著五顏六色的飄帶,船艙堆滿彈藥軍械。但在激戰時火焰卻竄到彈藥艙,整艘船像被一把巨斧劈成兩半,著火的碎片漫天飛舞,把遠處的房屋也給燒著,連三十英裏外都聽得見爆炸聲。17

那個叫以賽亞的人似乎又通過梁發的傳譯預見了這場噩夢,他這樣說道:

又敗壞將並落於悖逆獲罪者之上,又舍棄神爺火華者將被滅矣。且伊等因所欲之栗樹將見羞,又因所擇之園將懷恥也。蓋爾將為似衰葉之栗樹,又似園無水淋者也。且勇力者,將為似麻紕,及其工作,為似火星,致伊兩同燒,而無可減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