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啟 惑

洪秀全在1843年夏天終於明白,解開問題的鑰匙就在他手裏,這把鑰匙這七年都在那兒。在這些年裏頭,他都給周而復始的祭祀儀典、科考、家庭瑣事給絆住,而那場夢卻是縈繞心頭,歷歷在目,但他自己仍參不透其中奧秘。洪秀全有個遠房親戚,名叫李敬芳,洪秀全曾在他家設過教席。李敬芳有次到洪家,見到一本樣子古怪的書,便借了去看。這本書便是梁發的九章本論集《勸世良言》,洪秀全在1836年帶回家來,但既沒讀它也沒扔掉它。李敬芳著了迷似的讀了,他再上洪家時,力勸洪秀全看一看此書。洪照他的話做了。1

《勸世良言》探討惡的本源和善的意義,在許多方面正合洪秀全的胃口2。此書內容駁雜奇詭,它向洪秀全的內心世界發聲,也對廣州一帶在1839至1842年的戰火喧囂的世界發聲。

這是一場怪異的戰爭,為了貿易、金錢、威信和鴉片而打打停停,這是一場互相威脅、虛張聲勢與閃躲規避的戰爭。珠江岸邊的洋行世界已經變了樣,英國人被逐出廣州城,失之東隅,卻收之香港。起先在1839年,中國人似乎占了上風。英國人在印度監產的鴉片輸入中國,規模不斷增加,令中國人怒不可遏,強令英國人繳出煙土,總計20283箱,每箱含鴉片四十包,每包含三磅精煉的純鴉片粉,用罌粟葉層層包著3。官府封鎖了十三行商館區,切斷對外聯系的水路,才迫使洋人作出讓步。官軍列隊排在公行背後的街道,在公行前的廣場部署,在珠江上用船艦設了三道警備線,從小溪行一直延伸到丹麥行。本地仆役廚師、通事買辦、苦力挑夫共約八百多人,都不準再為洋人做工,否則一律斬首。向來熱鬧的商館區一片沉寂,而這些與外界失了聯系的洋人自己動手打掃房間,拖地,給油燈上油,擦拭銀器,洗碗盤,做飯,他們的菜色就看存貨和手藝而定了:水煮雞蛋和馬鈴薯,烤面包和米飯4。至於鴉片,官府費了好些天來處理,將鴉片置於鍋中,混以石灰,在向龍王爺祈求原諒之後,將之沖到海裏。英國人呈繳了所有鴉片之後,便獲準離開廣州,其他洋人也是如此。

但英國商人被冒犯,倫敦聞訊大為震怒,派出一支艦隊,將中國要塞的船艦摧毀,清廷在槍口下簽了條約,旋即毀約;英國商人重返公行,但面對中國人的狂怒,害怕被殺而再度撤出。風水輪流轉,到了1841年5月,中國百姓沖進空無一人的公行,把豬巷到小溪行之間的物品洗劫一空,鏡子、吊燈、大理石雕像、寒暑儀和鐘表不是被偷就是被毀,再把剩下的東西悉數燒掉5。英軍在廣州城外的山丘集結——這在中國歷史上還是頭一遭,這些英國人不是昔日只身踱步或圍觀失火的人,而是在江面炮艇掩護下身著軍服、全副武裝的士兵。

英艦由蒸汽鐵甲艦“復仇女神”號(Nemesis)打頭陣,擊沉了七十多艘中國帆船和炮艇,原先江邊還有些中國人沒放火的地方,這會兒卻遭炮火襲擊。英軍裏有英國和印度士兵,大膽進襲,從廣州城北的江面登岸,繞到城後攻占守衛城池的四處山頂炮台。英國水兵得意洋洋,把中國俘虜的辮子給剪掉,還剝去了一些人的衣服。這些水兵穿起“滿大人”的官袍,戴著頂戴,拖著一條烏黑長辮,博得同胞一陣喝彩。6

5月溽熱難當,但廣州城的命運未定,還在談判之中,(1)而英國兵和印度兵在三元裏一帶巡邏;此地在英軍營地之北,就在通往花縣的路上。事件頻傳,沖突叢生:軍隊行過結實累累的田地;破門而入,竊取食物,強奪衣物。“征收”家畜而不付錢。遇良家婦女便上前搭訕,甚至強暴。並以科學探密之名而挖人祖墳,為的只想一窺中國人如何安葬死者。還把一名纏了小腳的女屍從棺木裏起出。三元裏的居民敲鑼召集團練,有些人手持長矛,但大多數最先手裏只拿了鋤頭。西北邊還有其他村民加入,有些人還帶了簡陋的洋槍。從北邊來了更多的村民,這些人的家鄉離花縣更近了十英裏,有些人還受過水戰的訓練。7

暑熱灼人,而人也越聚越多:五千人,七千人,七千五百人。雙方打了起來,一片混亂,暴雨突至,雷電交加,四周一切景物皆不可辨,道路泥濘一片,積水處處,浸濕了火槍,徒余指揮官倉皇找尋士兵。英軍堅守陣地,不過中國村民把放羊用的曲杖綁在竹竿上,朝英軍揮去,有些士兵因此受了重傷。英軍裏頭的印度兵拿頭巾來擦幹火槍,好繼續開火。四散的英軍再度集結:有一人陣亡,十五人受傷。中國人的死傷更多,但其數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