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賜爾玈弓

“還是古時的戰事好,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不憑借險要關隘來作戰。那時候戰勝也逐奔不過百步,戰敗也縱綏不過三舍,領軍的將領都是講禮的人。他們對敵人也會哀憐傷病,是以明其仁也,戰前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爭義不爭利,是以明其義也……”

範邑大夫有些古板怯懦,對以往的貴族戰爭十分懷念,拼命的事情交給國人庶民,貴族只需要在戰車上放放箭,和對面相識的將領打了照面,相互間還能敬個酒,誇一誇你戈矛不錯,新鑄的?馬兒俊美,新買的?

“可現如今,爭野以戰,攻方都是不覆滅邦國誓不罷休的架勢。爭城以戰,守方也沒了坦誠相戰的舊俗,生怕城墻不夠高、殺人的器械不夠銳利,無所不用其極,人心不古啊。如今齊國強大,魯國弱小,這是從數百年前太公、伯禽封於東國就有所預料的事情,就算將城墻加到萬徹也沒有用處。”

然而他在西魯諸位大夫、邑宰們討論如何借助大野澤、濟水、濮水北注造成的湖沼地形坑齊國人一把的會議上公然懷古,雖非有意,卻有點指桑罵槐的意思。更何況這位範邑大夫一直認為抵抗齊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武裝化,再和齊國主帥達成協議,任由齊人長驅直入。

“小司寇方才詢問如何禦敵才能將損失減到最少,大夫們各有所言。但要我說,應當派使者去平陰、東阿求見齊師五鄉大夫,保證西魯關隘不設防,軍隊不列陣,任由他們進入。齊人此次戰事的目的是為了服魯,想必不會難為沿途諸邑,齊魯若是請平,吾等就再也不必飽受戰亂之苦了,戰後也會返還侵敵,何樂而不為……”

趙無恤手指輕輕敲擊案幾,別人還好,他卻絕對不行,一旦城破,他的一切都會瞬間失去,最好的下場就是被押送到臨淄和陽虎同志作伴。

會場上一時間寂靜了下來,已經有人在思索此事的可行性,這種投降傾向若不加以駁斥,少則有傷士氣,大則會讓好容易糾結起的同盟土崩瓦解。

於是坐於上首的趙無恤目視坐在末席上的宰予,宰予會意,當即站起來慷慨言道:“範邑大夫之言謬矣,這就好比兩人角抵,不去想著如何戰勝敵人就算了,哪有防備大開迎敵的道理?當年宋襄公就是帶著這心思與楚人相戰於泓,他拒絕半渡而擊,所以遭到慘敗,傷股而死。若非其後晉文公出現,中原諸侯早已紛紛淪為楚國的縣公,姬姓的社稷恐怕已經不保了,大夫的迂腐之言於如今戰事毫無益處。”

範邑大夫好歹是個下大夫,見小小邑宰竟敢出來駁斥他,而且言辭相當不客氣,當即不高興地說道:“莫非中都宰很懂戰事?那上次怎麽會被盜寇攻破了外郭,若非趙小司寇救援,汝與汝的夫子、同門恐怕都被迫從賊了罷!”

他在嘲笑宰予師徒也不過如此,連孔子也在城頭上受了傷,宰予雖然對孔子敬意一般,但他出身孔門,在外人面前必須絕對維護。

“我雖然不懂戰事,卻閱覽古今典史,所以知道其中一些道理。當年宋國的司馬目夷就曾說過,強敵因為地形狹隘而不能擺開陣勢,這是天助我也,將其攔截而擊,不亦可乎?如此還怕不能取勝,哪能因為不忍心而下輕手。如今齊國是吾等的大敵,其軍中雖有老者,戰場上便是仇敵,俘獲了就要關押,直到戰爭結束為止。趙武卒明恥教戰,為的就是多殺傷敵人,好保衛民眾財貨,對敵仁慈,便是對己方民眾殘忍。”

論起扯皮,範邑大夫哪裏是“言語”科高材生宰予的對手,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他重重地指著宰予道:“我聽說孔子教導弟子仁義德行,結果就教出了你這等人?不當人子!”

宰予恰恰是孔門弟子裏思想上最逆反的學生,他對仁、義、德往往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反而偏到功利派上去了。

“大夫想知道夫子是如何教我的?好,我便說一說罷,夫子曾教我《詩·大明》,其中有這麽一句,‘帝謂文王:訽爾仇方,同爾弟兄。以爾鉤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墉’。號稱仁義君主的周文王攻崇,也是動用了鉤援、臨沖等器械,經歷苦戰方才獲勝的。”

“夫子還教過我《尚書》的外篇,我記得其中有這麽一段:武王遂征四方,凡滅國九十有九國,凡服國六百五十有二。斬首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十萬有二百三十!大夫現如今知道武王的功績是如何來的了?是用人頭堆出來的!”

這段引經據典將範邑大夫噴得啞口無言,宰予尤不滿足,再接再厲發出了最後一擊:“《尚書·武成》裏也有流血漂櫓之言,所以可見,古時候文王、武王作戰尚且如此,何況吾等?大夫若是有心,就好好聽聽小司寇的禦敵之策,不要思古非今了,也不要再說降敵之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