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享樂的代價(第2/11頁)

最受歡迎的是魚類。自羅馬城建立以來,他們一直在湖中放養魚苗。到了公元前3世紀,羅馬已經被魚塘包圍了。淡水魚不再稀罕,人們更鐘情於海裏的品種。隨著羅馬烹飪術受到日益增多的外來影響,海魚成了人們興趣的焦點。超級富豪們不滿足於依賴商人提供大菱鮃和鰻鱺,他們開始建造自己的海水魚塘。很自然,巨額的花費更增加了它們的魅力。

這種奢侈的做法被人從古老的原則中找到了依據:公民應該依靠自己土地上出產的東西生活。羅馬人的鄉村情結打破了一切社會界限,甚至最豪華的別墅都開辟了農場。不可避免地,城市精英之間流行起一種裝腔作勢的風氣,瑪麗·安托瓦內特(MarieAntoinette,1755-1793,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後)對它大概是比較熟悉的。他們喜歡在別墅的水果倉庫小憩。如果不願自己耕種和收獲水果,厚臉皮的主人會從羅馬把它們帶來,放在倉庫中供客人享用。養魚也有類似的虛假,追求自給自足需要付出驚人的代價。如農學家指出的那樣,家用魚塘“養眼,但不實用。它們掏空了而不是填滿了錢袋。建造和養護的費用極其昂貴”。3所謂養魚有利於經濟的說法很快就不攻自破了。公元前92年,一位監察官——維護共和國最嚴格的理念的行政官——為一條死去的八目鰻大哭起來。據說,他哭得如此悲傷,“好像他失去了女兒”而不是一頓晚餐。4

30年後,這股風氣達到了狂熱的頂峰。比如霍騰修斯,說到吃一條他心愛的鯔魚,這種念頭從來都不會有。餐桌上需要魚的時候,他會派人去普特裏買。他的一個朋友精彩地評論道,“從他的牲口棚裏牽一頭拉車的騾子,也比要他魚塘裏一條長著胡須的鯔魚容易。”5然而,如在奢侈誇示的任何一個方面一樣,在養魚一事上,盧庫勒斯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也遠遠超出其他人。他的魚塘是這個時代公認的奇跡,也是公認的醜聞。為給魚塘提供海水,他建造了穿行在山間的管道;為調節海潮的溫度,他在遠離海洋的地方建起防波堤。在為共和國服務時,他也沒有這麽盡心盡力地發揮過自己的才幹。西塞羅把盧庫勒斯和霍騰修斯稱為“魚狂人(Piscinarii)”——半是蔑視半是絕望的一個詞。

因為,盧庫勒斯忙於丟棄的雄心壯志正是西塞羅極為珍惜的。這個敏銳的人一眼看穿了養魚熱是怎麽回事。他道出了共和國自身的毛病。羅馬的公共生活立足於責任,失敗並不能成為拋棄使命感的理由。正是那種使命感使共和國走向偉大。對一個公民來說,最重要的美德在於堅持自己的立場,哪怕是在生死關頭。無論在政治生活中還是在戰場上,一個人逃跑會威脅到整個戰線。雖然西塞羅摘走了霍騰修斯的起訴人王冠,他並不希望對手退休。這個新人認同的那些貴族的原則,霍騰修斯和盧庫勒斯以前曾一直堅持著。此時,西塞羅正小心地、一步步地接近執政官的位置。看著這些天然盟友坐在魚塘邊,喂著他們長著胡須的鯔魚,任共和國飄搖在風暴中,他感到非常震驚。

無論霍騰修斯還是盧庫勒斯都曾經是最好的。嘗過那種滋味後又被擠到第二位,這對他們而言是一種難耐的折磨。霍騰修斯的退休不像盧庫勒斯那麽徹底,但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一樣的。漸漸地,西塞羅把他趕出了他曾大受歡迎的法庭。如今,對他而言,法庭成了展示他的怪異和可笑的舞台。這個人曾在法庭上整理他的長袍,展平長袍邊上的褶子。現在,這些被人指責為侮辱性的舉止。最令人吃驚的是,有次在審理案件當中,霍騰修斯要求休庭,解釋說他想趕快回家去,喝著葡萄酒照料他生病的懸鈴樹(planetree)。如以前的許多次一樣,他的對手是西塞羅。奢侈鋪張是另一個舞台。在那裏,暴發戶西塞羅比不上他。

發生病變時,羅馬人古老的榮譽感就成了這樣。盧庫勒斯為了他的魚而開山。霍騰修斯是第一個在宴會中上孔雀這道菜的人。那種古老而熟悉的、追求最好的競爭意識仍糾纏著他們,但促動他們的不再是追求榮譽的欲望,相反,有點像是自我厭惡。據說,盧庫勒斯花錢時一臉的鄙夷,就像它們是些“貪婪、野蠻”的東西,沾滿了鮮血。6難怪與他同時代的人都覺得震驚和迷惑,無法理解他的狀況,說他發瘋了。厭倦(ennui)是還不為共和國所知的一種煩惱,後面的幾個時代也不了解。塞涅卡(Seneca)寫作的年代在尼祿(Nero)統治時期。那時,共和國的理想早已枯萎,想成最好的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貴族所能做的就是低下自己的頭,專心於各種各樣的樂趣。塞涅卡已能認清這種症狀,在寫到像盧庫勒斯和霍騰修斯這樣的人時,他說,“他們走到碟子邊,不是想吃,而是要刺激胃口。”7這些魚狂人坐在水邊,呆呆地看著魚塘深處。他們留下的陰影遠比他們認識到的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