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案發市舶司

黃昏,殷紅的夕陽從西面天際的雲層中隱去了,天空依然絢爛,浩渺的南海上升騰起一片淡紫色的霧靄。

粵秀山之南的安撫司內,宋夫人站在內院樓廳的榴花窗前,眺望著落日輝映下變幻莫測的流雲,愈來愈不安。老爺去學宮主持釋菜典禮,已去整整一日了,怎麽到這時候還沒回來?老爺出門時她有過諸般囑咐。“但出門由路,要是人家挽留得緊,被人多留半日也未可知的。”她這樣想。中午時分她還想:“有童宮與霍雄在老爺身邊,總不至於讓老爺飲酒罷!”可現在已是黃昏,老爺還沒回來,會遇到什麽事?

廳外,又傳來六榕寺裏的晚鐘聲,那鐘聲一下一下,在莊嚴肅穆的安撫司的黃昏中顯得格外響。庭院中的柳絲也仿佛隨之拂動起來,是晚風起了,夫人又覺到陣陣的涼意。天空中方才還顯得色彩斑斕的流雲也漸漸陰晦了。終於,宋夫人喚了一聲:“芪兒!”

“哎。”

宋芪自傍晚起便一直守在母親身邊,看到母親忽而站起,忽而坐下,忽而又走到窗前,深知母親心存憂慮。她也曾想對母親說:“派個快騎去看看吧!”可又擔心說了反倒添母親的不安,於是躊躇著沒有開口,現在聽母親叫她,她立即應道,同時知道母親是要對她說什麽了。果然,母親說:“要不要叫人去看看?”

芪兒此時心裏也頗有些忐忑,也後悔早晨真不該贊同父親出去,但她又努力顯得鎮靜,只對母親說:“童宮與霍雄都跟去了,不會出什麽事的。不過,不妨叫人去看看,要是父親還在學宮用晚宴,就讓童宮勸他立即回來。”

“好吧,你叫人速去速回。”

“哎。”宋芪應道,轉身出廳吩咐去了。

芪兒剛出到外廳,就聽閣門外響起一陣雜沓的蹄聲和急促的輿鈴之聲,她似乎一驚,徑直向外走去。她萬萬沒有想到,母親和她雖有所慮,但仍屬意外的事發生了……

躺在榻上,對面書架上鋥亮的景德鎮花瓶反射出蠟燭上下跳動的火舌,宋慈只覺得那燭光仿佛也在痛苦地掙紮,又覺得似有無數的火舌正圍著他團團地轉……他很想能夠睡一會兒,像往常那樣,睡一會兒便會好得多。然而頭總是眩而且痛……昏昏沉沉的,好似騰雲駕霧一般。

宋慈像是下了決心要睡,他閉穩了眼睛。

可是,馬蹄聲、輿鈴聲又在他的耳邊隆隆震響,他好似自己仍坐在馬車上,向前駛去,駛去,想停也停不下來……後來,車終於停下來了。隨著一聲馬兒的嘶叫,車像是停了,是停了。蹄聲住了,鈴聲息了,車兒不動了。怎麽回事?恍恍惚惚中,他記得,是市舶司到了。

接著是許夫人的聲音,話音粗而沙啞,還帶泣。說了些什麽,記不大清了。像是早已料定兒子準能把宋大人請到,許夫人是早已候在市舶司門前的。許夫人將他迎進府內,穿過前庭,領向靠近居室的許提舉書房。一路上,許夫人哭訴百十句,不外就是一句話:許提舉絕不是自縊而死!是不是自縊而死,要看檢驗結果。宋慈已審理過數不清的縊死疑案,任何自縊而死或被勒殺,或被以異物傷害致死而假作自縊的種種征象,在他看來都是明白地“寫”在死者脖頸上的,檢驗起來就像讀書一樣容易。他自信:只要細細檢驗一番,便可知分曉。

許提舉書房外,早團團地站立著許多兵士。

“自昨夜出事之後,除了提刑司派來的檢驗官與仵作,這書房就沒有人進過。”許夫人告說。

書房的門虛掩著,童宮跑前一步,推開門先進去,宋慈隨後跟進,霍雄隨後跟進——多少年來,不論去哪兒,此種“入房法”已是老習慣。

進了書房,但見案上熏香裊裊,一股濃郁檀香木的香氣撲鼻而來。這不利於嗅聞房中或許提舉身上是否留有他物致死的異味,宋慈立刻吩咐:“撤去熏香!”

許夫人令仆役照辦了。

房內一側的楣梁上懸掛著一圈勒帛,勒帛之下立著一把交椅。一眼望去,宋慈從那交椅的軟墊上看到重重疊疊地落著同一個人的鞋印,那印證著死者臨終前曾上了椅又下椅,下了椅復又上椅的猶豫心境。在那重重疊疊的鞋印上還依稀可辨——落在最上的一雙鞋印呈前重後輕之狀,這也印證著死者臨終前踮足的情形。宋慈看到了這些,但並未在椅前停留下來,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便對童宮、霍雄道:“驗屍!”

房內一角,帷幔低垂,隔著紫羅紗幔,隱約可見榻上用白絹蓋著一屍。宋慈徑直來到榻前,童宮掀去遮蓋,霍雄掏出軟尺等物,驗屍便開始了。

頂心、發際、乘枕、頸項、額、眼、耳、口、齒、舌……指尖、腳尖,沿身逐一檢驗下來,宋慈眉心微蹙了。現在,他從屍身上得出了與提刑司檢驗官相同的結論:自縊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