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杜家樓

杜家樓在南劍州山城之北,是一座比州府還要豪華闊綽許多的宅院。院內三排樓閣,分屬三個兒子。杜貫成自己則高居後山樓屋。他妻妾成群,深居簡出,租佃諸事都由下人去辦。院外一個寬闊的大坪,終日空空蕩蕩,少有行人過往,今日比之往常,愈發森嚴。

走近宅院,遠遠便見大門洞開。門外雖無一人,可門內的前庭大院夾道肅立著李宗勉帶來的親衛甲士,一頂頂頭盔、一件件兵器、一面面護心鏡,寒光閃閃。

宋慈隨相府虞候踏進大門,才過門檻,便聽得“鏗鏘”一聲,兩把伸出的長戟將緊隨在他身後的童宮與霍雄擋在門外。宋慈回眸一視,沒說什麽,繼續穿院而入。

一路行去,宋慈倒是看到這杜家樓內的三排樓閣,高低不等,錯落有致,果然不同一般。宋慈來到正院廳前階下,虞候先進去稟報:“啟稟相爺,宋通判來了。”

宋慈在外只聽得廳內傳來渾厚而簡短的二字:“請進!”

宋慈上階入廳,對上坐廳首的李宗勉叩道:“下官宋慈叩見丞相大人!”

“看座!”李宗勉又是簡短二字。

虞候搬過一把緞墊交椅,宋慈從容坐下,等待大人的發問。

一陣沉默。宋慈注意到李丞相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杜貫成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宋慈還注意到中堂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虎嘯圖”,那虎神形俱佳,真欲躍出畫面。兩側是一副行草對聯,也不知出於誰人手筆,寫得卻是骨肉豐滿,灑脫奇崛,寫道是:

時來寶樹連天發

運到金花遍地湧

“宋慈,你憑何律典,把聚眾搶劫之徒都放了!”一陣沉默之後,李宗勉開門見山。

“回大人,”宋慈欠身答道,“那是一群挖食草根的饑民。”

李宗勉皺起眉頭,似乎不解宋慈的話。

“依你說,他們卻是搶劫有理嘍!”杜貫成插話道。

“不。”宋慈說,“只是造成這種暴行的緣由,也不可不查。”

“你說說。”李宗勉又開口。

“丞相大人,眼下正值南劍州大荒,萬民饑餓垂死,城外可供充饑的樹皮、草根也將食盡。但城內並非無糧,釀成此大饑的另一個原因,還在於當地豪門強宗趁天災囤積居奇以牟利,弄得鬥米萬錢,饑民確實到了山窮水盡才鋌而走險!”

“按你說,不要追究了?”杜貫成道。

李宗勉的眉心微微皺了一下,對杜貫成的插話似不喜歡。

“追究自然是要的。”宋慈又說,“只是,當取一良策才好。”

“你只管往下說。”李宗勉道。

宋慈沒有就答,稍頓才說:“下官不敢隱瞞。釋放這群犯案之徒,下官也曾苦苦思索,反復斟酌。釋放他們,確實有悖法典。但下官初來乍到,與這些案犯非親非故,他們窮困已極,也不可能給下官送禮。下官之所以甘冒違背法典之罪鬥膽放了他們,實只為心存一慮,不知此慮是否杞人憂天。”

“你說。”

“丞相大人,南劍州之大荒,不是下官故作聳聽之言,實是已達非常之境。大人可想想,南劍州地方,如今日未落而路上行人已稀,市中殺人以賣……”

“殺人以賣?”李宗勉不禁脫口道。

“是的。”宋慈繼續陳述,“這殺人以賣的案子,下官昨日已抓捕兇手在案,可另行詳告大人。相比之下,奪食於路已不足為怪。直面眼前局勢,下官竊以為,像這樣的災年大饑,豪強囤積,官府如果沒有非常的賑濟安撫措施,反倒予以苛逼,往往釀成激變,成為致盜之源,這是代有前車可鑒的。何況我朝江山百余年來屢遭金兵侵擾,如今金朝雖滅,可是亡金之後只有一年,蒙人又大舉入寇。我朝舊創未得善治,殘軀又添新傷。舉朝上下,孰人不憂,孰人不慮!”

宋慈說著,自己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動,原本徐言緩語,不知不覺變得慷慨激昂起來。他又說:“大人,邊關吃緊,而我朝內地大荒又豈止南劍州一處,如果民生窮踧,怨憤莫伸,嘯聚山林,裂衫為幟,豈不麻煩!”

說到這兒,宋慈把話打住,廳堂裏又歸於一片沉靜。

李宗勉依然微皺著雙眉,但眉宇間已不見了方才的盛淩之氣,目光也含而不逼了。“亡金之後,只有一年……”是的,僅僅只有一年,對於身居要職,也算是飽經憂患的老臣來說,宋慈的話也引發他的憂慮……

亡金之後第二年,端平二年年初,蒙古窩闊台汗便結集蒙古鐵騎,亡金漢軍,兵分兩路大舉南侵。此後,又是只有一年,由窩闊台次子闊端率部入侵四川的蒙古軍已攻破天府大門,長驅入蜀。危亡之際,無數的平民百姓投軍征戰,與官兵共同扼守邊關,直至人城俱亡,全軍覆沒,血可漂櫓。與此同時,由窩闊台三子闊出率部入侵襄漢的蒙古軍也奪郢州、克襄陽……襄陽,這個自嶽飛從金兵鐵蹄下收復以來,繕修積蓄了一百多年的軍事重鎮被摧毀,城中財粟三十萬,軍器二十四庫,悉為蒙軍劫掠殆盡,宋朝損失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