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更火警

夜色與往日一樣,並不特別。

二更時分,下弦月尚未升起,星光明滅不定。襯著廣漠的夜空,巍峨的南劍州古城顯得黑魆魆的。在魆黑的城堞上,悄悄地出現了一個青衣人的剪影。青衣人從城堞上放下一根繩索,隨後攀繩悄無聲息地滑落城下。

初春夜來的風,輕輕吹著。遠處的荒山上,悠悠緩緩地浮遊著鬼火似的磷光,四下裏都是蟲的鳴唱,和著那磷光,猶如淒切的啼泣。偶爾,從閩江吹送來的風,拂動著城外一戶酒家門前高挑著的酒旆子。在這個月未明星也稀的春夜,是誰這樣匆匆出城而去?

悄悄的夜風也拂動了通判府後院的柳絲。有一扇窗牖裏還亮著燭光,是誰,也還沒有入睡?

這是宋芪姑娘的閨房,銀燭台上數燭齊燃,放著璀璨的光。燭光照見宋芪婷立的身影,她已是一身入睡的穿束,非常素潔:一件雪白的薄綢春衫,襯著滿是青春的身軀;一條淺翠綴邊膝褲,下半截腿肚子光光地露著;蓬松的柔發隨意綰了個如意髻,上面的發簪兒也拔去了。在這樣的少女心中,春夜的清涼也能使她覺出一種柔和的溫暖。她正手執一管碩大的湖筆,唇邊抿著沉思,眉間凝著冥想,一雙晶亮的眸子正望著壁上一方巨大字幅出神。

字幅上寫著是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也不知多少回了,宋芪姑娘又從字幅的頭一個字細視默吟下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整個兒看去,這字寫得造型奇特,既具一瀉千裏之勢,且寓深沉昂揚之氣。也不知是受了詞的熏陶,還是字的感染,宋芪自己都覺得仿佛聽得見大江拍岸的濤聲,看得見故國彌天的烽火。逐字逐字地看,也似有咀嚼不盡的味兒。只是寫到“早生華發”,以下便是一片空白。現在,宋芪就盯著那一片空白,把筆在硯上掭了又掭,是姑娘將以下的詞句給忘了?……

“想什麽呢?”靜謐中傳來秋娟的聲音。

是芪兒把秋娟叫到房裏來看她寫字,很多年了,芪兒喜歡讓秋娟看著她寫字,似乎有秋娟的眼睛存在,芪兒就能寫得特別自在。現在芪兒說:“秋姐,我寫不下去了。”

“為什麽?”

“我不理解東坡先生的意思。你看,東坡先生這詞寫得多麽有氣魄,寫到這兒又說‘多情應笑我’,這‘情’是什麽情呀?後面還嘆‘人生如夢’,我感覺東坡先生此時的心思一定很不簡單,但我想不明白,不知該怎麽寫了。”

“那就等想清楚了再寫,先睡吧,時辰不早了。”

“好吧,”宋芪說,“今晚你別走了,跟我一塊睡。”

在這個靜謐的夜裏,通判府內也還有人沒睡。在另一間居室,有人下榻走到窗前,“吱呀”一聲打開了窗牖,將窗外那點蒙蒙的星光放進屋來。

“老爺,你今兒怎麽啦?”是宋夫人玉蘭的話音在榻上說。

“你睡吧!”宋慈站在窗前。

“濟糶之事,已經如你所願,還想什麽呢?”

宋慈也不知自己還要想些什麽。今日,他本意是什麽也不想,只希望好好地睡一覺。為此,他比往常早得多就上了榻,誰知偏偏睡不著,而且愈來愈沒了睡意,幹脆起身推開窗牖,望那窗外閃爍不定的星,吸一點清涼的空氣,再重回臥榻。

平靜的夜,平凡的夜,然而就在這一片靜謐中,屋外傳來一陣刺耳的馬嘶之聲……是宋慈的坐騎在廄中引頸長嘶,躍躍欲出。引得廄中的幾匹馬都此起彼伏地嘶叫起來。

宋慈一驚,立刻起身下榻,光著腳板開門出房來看。幾乎與此同時,在另一處房間裏,童宮也如彈丸般從房內彈了出來。透過樓角的飛檐,二人都看到北面天際一片通紅的火光。

“大人,是城北起火!”童宮首先出言。

“糟糕!”宋慈望著天空說了一句,旋即對童宮道,“快,傳府內行人都起來,立赴現場。”

童宮應聲而去,宋慈又追上一句:“傳了話,你先去看看!”童宮把手一揚,以示聽見。宋慈也回房更衣,出房,霍雄已從廄中牽出了宋慈的坐騎。

宋夫人、宋芪與秋娟也都出房來了,三人一同走到前院。不多時,眾衙役也衣束齊整,齊集院中。一個通判府虞候見宋慈要騎馬,稟道:“大人,府內有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