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日余暉(第4/8頁)

  在帝位授受的那一刻,太上皇由衷地覺得,上天對自己一直是厚待的。你看,如今接受帝位的這個孩子,今年年齡三十六歲。這個年齡,既精力充沛,又富於經驗。生命由青春期的青澀,青年期的熱烈,轉為中年前期的穩健有力,正是主掌一個龐大帝國的最佳年齡。

  配合乾隆的好心情,嘉慶元年(1796年)正月初一舉行的這個典禮儀式盛大華美,氣氛祥和安寧,連天氣都是如此晴朗燦爛。上午九點整,頭戴玄狐暖帽,身穿黃色龍袍袞服、外罩紫貂端罩的乾隆,坐上了太和殿寶座。老皇帝那雙慈祥中透著威嚴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緩緩掃向殿前廣場,殿前廣場上,翎頂輝煌、朝服斑斕的上千名王公大臣在莊重的“中和韶樂”中,如潮水一般拜興起跪。九時三十二分,隨著坐在寶座上的乾隆把手中那顆寬三寸九分、厚一寸的青玉大印“皇帝之寶”微笑著遞到跪在他面前的嘉慶皇帝手中,一個空前的紀錄誕生了:中國歷史上最平穩的權力交接順利完成。

  權力交接一直是中國專制政治制度中最易迸發的瘡口。最高權力終身制的一個最顯著弊端即是權力更替的不確定性和穩定性。在任期制下,權力交接有著規範的時間和程序,授與受者都有充分的準備時間。然而在專制制度中,你無法準確預知老一代統治者何時去世,權力更替的時間因而不能確定。在任期制下,權力授受雙方通常都是在健康狀態下,這保證了權力交接棒順暢自然。然而,在世襲制下,權力交接必然出現在統治者病危或者死亡之時,臨終者的手已經無力有效揮動手中的權柄,在交接棒過程中十分容易出現意外:或者是權力大棒被斜刺裏沖出來的冒險者奪走,或者老一代統治者被迫不及待擔心夜長夢多的繼承人提前推出跑道,或者是在老皇帝去世後,權杖落地,出現一段充滿危機的權力真空期。所以,中國歷代以來權力交接之際,不是血雨腥風、誅族滅門,就是杯弓蛇影、疑雲重重。

  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歷代皇帝都絞盡腦汁,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常見的是預立太子,然而熟悉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太子不是容易做的。從古至今,一帆風順的太子屈指可數,擔驚受怕,險象環生,幾上幾下,身陷囹圄,甚至身首異處的倒是比比皆是。這樣的例子實在不勝枚舉,就以大唐王朝的太子們為例吧:

  第一個太子李建成死於弟弟李世民之手。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也與父親反目成仇,謀反被廢,幽禁致死;唐高宗和武則天所立的前三個太子李忠、李賢、李弘,都被武則天殺掉。唐玄宗的太子李瑛先是被廢為庶人,隨即賜死;自憲宗以後,皇帝生前所立太子幾乎無一能即位,大抵老皇帝一死,太子就被宦官殺害……

  有清一代的權力交接,雖然不如唐代一樣血腥,也同樣問題多多。史上最為失敗的立太子事件,無疑發生在乾隆的爺爺康熙時期。為了解決接班問題,康熙早早立了太子,其間廢而復立,折騰了數十年時間,最終的權力交接還是鬧得腥風血雨,不明不白。

  只有乾隆皇帝,在這個問題上順風順水。賴父親創立的秘密立儲制,他當初的即位相當順利;如今他要再上一層樓,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就解決繼承問題,把權力交接的震動降到最低,使大清王朝的穩定不受任何威脅。

  可以說,在堯舜之後的中國統治者中,只有乾隆一個人真正成功地實行了“禪讓”。自從三代之後,“禪讓”就成了中國專制政治中一個美麗的夢想,成了統治者“成聖成神”的標志。可惜,所有的效仿者都畫虎不成反類犬。公元前318年,燕王噲效仿堯舜,主動禪位與子之。可是這次禪讓並沒有帶給燕國任何的好處。三年後,“燕國大亂,百姓恫怨”,齊國幾乎滅燕。在此之後出現的“禪讓”,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不是老皇帝被逼無奈被小皇帝奪了權的代名詞,比如唐玄宗與唐肅宗;就是權臣篡位的遮羞布,比如曹魏代漢。唯一一次自願的禪位發生在宋高宗時期,不過那是因為宋高宗外惕強敵,內耽逸豫,不足掛齒。

  這一時刻,不啻是中國專制政治史上最輝煌、最偉大的一個瞬間。歷代王朝權力交接之際的血腥、緊張、能量自我沖突都被乾隆巧妙化解。在中國歷史上,這確實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創舉,是專制時代權力平穩交接的一個完美典範。歷史學家對乾隆的這一舉動一致高度評價,其中以清代史學家趙翼所言最有代表性:

  惟我高宗純皇帝當大一統之運,臨禦六十年,親傳寶位。猶時勤訓政,享年到八十有九;今上自受禪後,極尊養之。誠無一日不親承色笑,視宋孝宗之一月四朝,曾不足比數焉。然則兩宮授受,慈孝兼隆,福德大備,真開辟以來所未見,豈不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