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日余暉(第6/8頁)

  實際上,這十全拼湊得十分勉強。十次戰爭中,有三次是一分為二出來,即把一次戰爭分成兩次。十次中有四次是失敗的,而且對金川之戰勝得尤其不光彩。

  因為這個不嚴謹的十全武功,乾隆自稱“十全老人”。並且精選和田玉,鐫“十全老人”之寶。自得自滿之態,不能自掩。並禦書“寶說”。他全面回顧了自己一生的功勞,說“十全本以紀武功,而十全老人之寶,則不啻此也。何言之,武功不過為君之一事”。

  如今,這個傳位大典的成功舉行,意義顯然更為重大。因為這是比堯舜都偉大的舉動。在舉行傳位大典之前,乾隆皇帝終於得意揚揚地說出了他的心裏話:秦始皇以後,禪讓都是徒有虛名。三代之時,雖然有過堯舜禹禪讓的盛事,但是授受者都是異姓,充其量可稱為“外禪”。只有他舉行的禪位大典,是空前絕後的“內禪”,“不但三代以下所未有,以視堯舜,不啻過之”。這正是他超越三代的標志性行動。他已經成為中國歷史上,不,世界歷史上,最最偉大,最最光榮,最最有福氣的皇帝,是古今中外獨一無二的完人。

  三 太上皇

  傳位之前,老皇帝擔心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凡事有利必有弊。十五阿哥性格過於老實端方,似乎就缺了那麽一點機智圓滑,或者說缺了一點就通的那麽一點“靈犀”。比如,在當上了“皇帝”之後,是否知道如何處理與他這個“太上皇”的關系,乾隆就不是十分有把握。

  雖然已經準備了六十年,但是在禪讓大典舉行之際,乾隆心中還是不免時時浮現出隱憂:“禪讓”之名雖然如此風光盛大,但畢竟不是沒有風險。自古及今,還沒有一個太上皇是幸福的:唐高祖李淵還沒當夠皇帝,就被兒子李世民用刀逼下了皇位,當了九年寂寞的太上皇之後,悄無聲息地死去。唐玄宗成了太上皇後,日日在兒子的猜忌中膽戰心驚地生活,身邊的大臣和朋友一個個被流放,最終自己被兒子軟禁,郁郁而終。中國歷史上的另幾個太上皇,比如宋徽宗、宋高宗、明英宗,也無一不是悲劇人物,下場都十分悲慘。

  因此,在舉行禪讓大典的同時,乾隆皇帝已經為了保證自己不落入囚徒境地,做了無數準備:

  在退位之前,他就明確宣布,自己只將那些接待、開會、祭祀、禮儀之類的日常工作交給皇帝,至於“軍國大事及用人行政諸大端”,他“豈能置之不問,仍當躬親指教,嗣皇帝朝夕聽我訓導,將來知所遵循,不至錯誤,豈非天下之福哉”。

  在退位之後接待朝鮮使臣的時候,他又明確向各國宣稱:“朕雖然歸政,大事還是我辦。”

  他規定,退位之後,他仍稱朕,他的旨意稱“敕旨”,文武大臣進京陛見及高級官員赴任前都要請示他的恩訓……

  雖然在退位前花費巨資修建了寧壽宮,可是真正退位之後,他並沒有從象征著皇權的養心殿搬出來,用他的話說:“予即位以來,居養心殿六十余載,最為安吉。今既訓政如常,自當仍居養心殿,諸事鹹宜也。”

  一句話,雖然退了位,他還是處處昭示自己仍然是一國之主。

  握了一輩子權柄的老皇帝對權力愛如自己的眼睛,防衛過度,眷戀到了近乎失態的程度。

  事實證明,老皇帝過慮了。直到真正禪讓了皇位之後,乾隆才發現他選的這個接班人其實是應該打滿分的。

  正當盛年、血氣方剛的嗣皇帝比他想象的要聰明,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和角色。他十分恭謹地做著大清國的皇帝,每天早睡早起,勤勤懇懇地閱讀所有奏折,準時上下班,認真出席每一個他應該出席的活動,卻從來不做任何決定,不發任何命令,不判斷任何事情。他十分得體地把自己定位為老皇帝的貼身秘書,所有的事情,他都是一個原則:“聽皇爺處分。”

  朝鮮使臣的記述裏,把嘉慶韜光養晦的狀貌描繪得躍然紙上:“(嘉慶帝)狀貌和平灑落,終日宴戲,初不遊目,侍坐太上皇,上皇喜則亦喜,笑則亦笑。於此亦有可知者矣。”賜宴之時,嘉慶“侍坐上皇之側,只視上皇之動靜,而一不轉矚”。《清史稿·仁宗本紀》也記道:“初逢訓政,恭謹無違。”

  人們常說,老年意味著智慧和達練,老年其實更意味著身體和精神上的不可逆轉的退化。不論多麽英明偉大的人,都不能避免老化給自己的智力和人格帶來的傷害。乾隆皇帝一生剛毅精明,到了晚年,卻像任何一個平庸的老人一樣,分外怕死。或者說,他比一般的老人更怕死。年輕時的好大喜功,到了暮年演變成了只喜歡聽吉祥話。他尤其畏懼與死亡有關的字眼、器物和消息,認為這些會帶來晦氣和不吉祥。嘉慶二年(1797年)二月,嘉慶的結發妻子、皇後喜塔臘氏病故。嘉慶帝十分悲傷。嘉慶和喜塔臘氏結婚二十多年,感情很好,一旦斷絕,那種痛苦是可以想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