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第4/25頁)

  然而,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時的大清政局,已經滄海桑田,不復當年模樣。

  讓我們先看一下當時經常出入中國的朝鮮使臣的見聞。乾隆五十五年到中國進貢的朝鮮使臣回國後這樣向他們的國王描繪大清朝:“(清帝國)大抵為官長者,廉恥都喪,貨利是趨,知縣厚饋知府,知府善事權要,上下相蒙,曲加庇護。”(《朝鮮李朝實錄》)及至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們的評價更是發展為“貨賂公行,庶官皆有定價”。(《朝鮮李朝實錄》)

  朝鮮人對中國的了解也許僅止於皮相,但中國官員表達得比朝鮮人還要激切。乾隆崩逝後,翰林院編修洪亮吉所言最為痛烈:“十余年來,督撫藩臬之貪欺害政,比比皆是。”以布衣言事的章學誠批評更十分犀利:“自乾隆四十五年以來……上下相蒙,惟事婪贓瀆貨,始加蠶食,漸至鯨吞……貪墨大吏胸臆習為寬侈,視萬金呈納,不過同於壺簞饋問,屬吏迎合,非倍往日之搜羅剔括,不能博其一次,官場如此,日甚一日。”洪亮吉描述乾隆晚年腐敗的普遍程度時說,當時官員中潔身自愛者與貪汙者之比,是一比九或者二比八。而這十分之一二的自持之人,在官場中混得並不好。“即有稍知自愛及實能為民計者,十不能一二也,此一二人者又常被七八人者笑以為迂,以為拙,以為不善自為謀,而大吏之視一二人者亦覺其不合時宜,不中程度,不幸而有公過,則去之亦惟慮不速,是一二人之勢不至歸於七八人之所為不止。”

  從這些描述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基本爛到了底的官僚體系。

  事實上,尹壯圖毅然上疏,完全是出自一片拳拳忠君愛國之心。居京為官的二十年間,他一直聽信官方的宣傳,認為大清王朝蒸蒸日上,正處於歷史最好的時期,如皇帝在詔書中反復講的那樣:“雖非大當,可謂小康”“紀綱整肅……吏治肅清”“萬民歡悅,四海升平”。雖然京城官場上偶有些灰色現象,比如和砷招權納賄的傳聞不時鉆入耳中,他也認為這不過是局部現象,無關宏旨。然而,丁憂往返一路的見聞粉碎了他頭腦中的盛世幻象。他原本以為恩澤普及,天下當人人稱頌朝廷,不料不論是與鄉紳故舊在酒桌上閑聊,還是與販夫走卒們在路上交談,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咒罵官場,嘆息時事。更為嚴重的是他發現地方財政大多處於虧損運行狀態之中,倉庫虧空現象遍地都是。各級政府上報給皇帝的倉庫存糧存銀數量,十有八九是虛報。一旦發生全國性的突發事件,後果不堪設想。

  在第一道奏折中,尹壯圖並沒有談及他的這些具體感受。一是因為都是風聞,沒有實據。二是他也意識到這些風聞交織出的圖景實在過於黑暗,與政府平日描繪反差太大,公布出來會造成不良影響。他是一個忠樸之人,認為羅列現象,發發怨氣,並不能有補,只有找出原因,才是急務。所以他的奏折只提及議罪銀制度,而未及其他。只是被皇帝緊逼之下,他才一急之下把自己的感受全盤托出。這樣也好,他希望自己揭開這個黑暗的蓋子,能引起皇帝的震動和猛醒,力挽狂瀾於既倒。

  那麽,何以在短短十多年裏,乾隆朝的政治局面出現了如此翻天覆地之變化?

  二 大規模動蕩的前奏

  第一個原因是皇帝老了。

  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雖然貴為天子,可以決定天下一切人的生死,可以移山填海再造世界,乾隆卻一分鐘也不能推遲晚年的來臨。

  在中國歷代帝王中,乾隆可以說是身體最好的一個。他生來身體強壯,精力充沛,這主要是得自母親的優良遺傳。乾隆八年(1743年)東巡之時,他途中打獵,用弓達九力之多(弓的型號分十二力,八力以上皆為硬弓)。年逾六旬以後,“雖弓力漸減而不下三四力”。他一生雖然始終處於操勞之中,卻從未得過大病,直到老年,都堪稱健康。

  然而,遺傳基因再好,也無法抵抗衰老。雖然一再自稱“精神純固”,事實上,中年之後,他的身體就不可避免地出現種種老化的征兆。在乾隆六十年(1795年)的一首詩裏,皇帝自注道,從乾隆二十年(1755年),也就是45歲以後,他的左耳聽力就有所下降。乾隆四十年(1775年),65歲以後,左眼視力也明顯下降。(“左耳重聽者四十年,左目欠明者亦二十年,有合今之俗人所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者,作《戲語》。”)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年及古稀之後,他身體衰退之象就更加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