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第6/25頁)

  老年皇帝處理政務力圖簡明,但求清靜。避免“煩擾”,減少麻煩,成為皇帝處理政務的一大原則,這在他壯年時代是不可想象的。他希望地方官在地方上不要主動挑起矛盾,大處著眼,小處放過,以不擾民、不生事為要。在糾正官員辦理文字獄擴大化的傾向時,皇帝說,對文字過於推求,“滋擾閭閻”,“於吏治民生大有關系”。對民間宗教的高壓也有所減輕。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江西巡撫郝碩奏報,他破獲一起民間宗教案件,案中諸人,聚眾吃齋念經,案情嚴重,建議皇帝嚴懲。郝碩本以為這篇匯報能得到皇帝的嘉獎,沒想到卻被皇帝批評了一頓:“該撫既經查出,應將經懺等件燒毀,無令仍前吃齋念佛,使其改悔,不必過事追求,致滋煩擾。各省地方遇有此等案件,如果實系邪教傳齋徒眾及有違礙字句者,自應嚴行查辦,滅絕根株;若止系愚民吃齋求福,誦習經卷,與邪教一律辦理,則又失之太過。所有案內人證即著概予省釋,經卷等全行銷毀。”從此之後,普通民間宗教案不再被當成重案,那些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們又可以自由活動了,不免“人人感念皇上天恩”。

  從乾隆十三年(1748年)起,皇帝核準死刑犯時一直都從嚴把關,朱筆掃過之處,顆顆人頭落地。從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起,皇帝又回復到以前的寬容、仁慈。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皇帝將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以來的六千多名死刑犯都免死發落。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又將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來的八千多名死刑犯免死。

  放松法網的同時,皇帝施恩的手筆則更加宏大。乾隆末期財政並不十分寬裕,皇帝減免起稅收來卻並不心疼。乾隆五十五年,皇帝普免天下錢糧二千七百余萬兩;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普免八省錢糧;乾隆六十年(1795年),免各省當年地耗正糧一千七百萬兩。真所謂“皇恩浩蕩”,舉國稱慶。

  當然,對百姓溫和的太陽,照在官員身上也一樣和煦。對於晚年出現的一些貪汙官員,乾隆經常拖著不懲,或者以“不為已甚”為辭,加以寬縱。如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五月,內外文武大臣中竟有多人連續被革職、革任十余次而後卻仍然留任原職者。(《清高宗實錄》)

  朝鮮使臣描述晚年乾隆政風的變化時說:

  皇帝近年頗倦,為政多涉於柔巽,處事每患於優遊;恩或多濫,罰必從輕;多濫故啟幸進之門,罰輕故成冒犯之習。文武恬戲,法綱解弛,有識者頗以為憂。(《朝鮮李朝實錄》)

  雖然沒來過中國,黑格爾對中國式專制政治卻有著深刻的理解。他說,在中國,皇帝應該是整個帝國“那個不斷行動、永遠警醒和自然活潑的‘靈魂’”。“假如皇帝的個性竟不是上述的那一流——就是,徹底地道德的、辛勤的、既不失掉他的威儀而又充滿了精力的——那麽,一切都將廢弛,政府全部解體,變成麻木不仁的狀態。”

  這段話幾乎是對乾隆晚年政局一字不差的描述。專制政治中,皇帝是整個國家的神經中樞,官僚體系的精神狀態就是皇帝一個人精神狀態的放大。不但是人亡政息,同一個統治者的心境變化,也可以使國家面貌發生根本變化。皇帝的勤奮進取,經過官僚系統的層層傳導,最後抵達到社會可能只剩百分之十。然而皇帝的松懈懶惰,卻會被官僚系統層層放大,抵達到基層,會擴大十倍百倍。

  皇帝既然喜歡清靜,不願生事,地方大員們當然更樂於高枕無憂。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之後,懶惰之風在大清政界迅速蔓延。皇帝對山積的奏折感到頭疼,而官員們對於案牘之勞,更是避之不及。遇到公事,層層推諉,一層一層向下轉批:“不問事理之輕重,動輒批委屬員,督撫既委之司道,司道復委之州縣,層層輾轉推延,初若不與事者。”(《乾隆朝東華錄》)

  坐堂審案,處理民間糾紛是地方官的重要職責,然而乾隆晚年的官員們“終年以坐堂審事為苦”,千方百計推托不理:“民間呈狀俱由宅門投遞批準,不審,終年延擱。小民拖累不堪,赴控,上司批查,亦屢催不復。”也就是說,老百姓告狀,他不開庭審理,一拖就是一年。老百姓等不及,“越級上訪”,上司詢問,他也懶得答復。還有的官員恨百姓“越級上訪”,給自己添麻煩,就想方設法打擊“上訪者”:“恨民上控,必加刑責,而案件仍不為審。”(《乾隆吏科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