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的崩坍(第2/25頁)

  七十歲的乾隆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從七十歲到八十歲這十年間,老皇帝仍然是那麽精神矍鑠,仍然是那麽勤政不懈,不過他沒有再興起大的政治運動,而是事事以安定團結為重了。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到五十五年(1790年)的十年間,大清王朝所發生的最重要的事只有三件,那就是乾隆四十五年的皇帝七十大壽,乾隆五十年的七十五歲大壽,以及五十五年的八十大壽。

  清代皇室對過生日特別重視。乾隆的重孫媳慈禧把這個傳統發揮到了極致,戰爭可以不管,生日不能不過。乾隆對生日的在乎雖然沒有這麽誇張,但皇帝的整生日卻仍然是帝國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之一。雖然生日只有一天,但是八十大壽的慶典實際上連綿不斷進行了三個月。全國各地都舉行了盛大熱烈、花樣百出的慶祝活動。

  不料,就在各種慶祝活動都消歇了之後,內閣學士尹壯圖上了一道折子,卻破壞了皇帝的好心情。

  這道折子說,目前實行的“議罪銀制度”弊端甚大,應該廢止。

  所謂“議罪銀制度”,是乾隆朝的一項政治發明。有些大臣,皇帝正用得順手,卻不慎犯了過錯,皇帝以為人才難得,不願換人,便罰些銀子了事。尹壯圖卻說,這個制度問題極大。因為它實際上助長了官員們違法亂紀之風,縱容了貪汙腐敗的蔓延。目前一些地方政府出現的巨額財政虧空,也就是財政赤字,就與議罪銀制度的實行有關。他說:“總督巡撫們自蹈愆尤之罪,皇上聖恩,不行立即罷斥,而令其罰銀若幹萬充公,亦有督撫自請認罰若幹萬者”,這樣做的結果,素來貪汙之人更可以膽大妄為,盜用公款,反正日後查出來,罰點銀子賠上就完了。而清廉之員因為財政緊張,難保任內不出現虧空,因此不得不曲意結好屬下,以求身後出現虧空時得到他們的幫助。“在桀驁者藉口以快其饕餮之私,即清廉者亦不得不望屬員之做助。日後遇有虧空營私重案,不容不曲為庇護。是罰銀雖嚴,不惟無以動其愧懼之心,且潛生其玩易之念”。

  尹壯圖請求皇帝“永停此例”。

  皇帝的第一反應是提醒自己,不要生氣,不要存拒諫之成見,不要像那些庸主一樣,見了批評就暴跳如雷。為了表明這個姿態,在尹氏折子的第一段後,他提筆批道“不為無見”,也就是說,挺有見地。

  皇帝很清楚議罪銀制度確實易生弊端。特別是和砷當政後,將議罪銀制度化了,大臣們所犯只要不是重罪,大抵可以在交納罰銀後,從輕發落。這其中難保沒有一個兩個原本應該重處的漏網之魚。

  不過皇帝自有其苦衷。和砷將議罪銀制度化,是為了給皇帝弄些零花錢。數量巨大的罰銀由此滾滾流入皇帝的小金庫,用於皇帝的額外開支,比如南巡路上花用,生日時的賞賜。如果沒有這筆銀子,皇帝的手頭馬上會困窘起來。更何況,一項制度的好壞,關鍵是看執行得怎麽樣。皇帝認為自己的英明一如既往,能夠把這個制度的弊端降到最低限度。因此筆鋒一轉,他又說,人才難得,“朕以督撫一時不能得人,棄瑕錄用,酌示薄懲”。事出有因,人我兩便,似乎並無大的不妥。

  在自我辯解完之後,皇帝又提出一個問題。皇帝說,凡言一事,要有據才能有理。尹氏所言“各省督撫借罰銀為名,派累屬員,至倉庫多有虧缺”,這是尹氏的主觀臆測呢,還是有實在證據?皇帝認為,大清正當全盛之日,怎麽會出現“倉庫多有虧缺”的敗政?“壯圖即為此奏,自必確有見聞,令指實覆奏。”

  也就是說,請尹壯圖為自己的建言提供一兩條事實證據。

  皇帝熟知官員們往往既圖敢言之名,又不肯得罪人,所以其議論讀起來慷慨激昂義憤填膺,細究起來,卻不牽連具體的人和事。對這種“巧偽之習”,皇帝一直十分討厭。如果你尹壯圖果然有理有據,那麽對不起,請你別怕得罪人,交代出一兩個來。

  讓無職無權的京官去抓地方官們的犯罪實據,是多麽不現實。如果是稍微乖巧點的官員,揣測皇帝批復之口風,自然能領會到皇帝的不悅。皇帝的拒諫之心已顯露在字裏行間,最聰明的應對無過於及時轉舵,回復說自己並無證據,建議也確實荒唐,經聖主教育已經恍然大悟,等等等等。雖然丟了面子,卻可以安全保身。

  然而尹壯圖卻與眾不同。他在復奏中說,自己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事出有因。三年前,他老父去世,他丁憂回了老家雲南,今年守孝期滿,又從雲南回京任職,這一往一返數千裏,穿越了大半個中國。這次旅行使他發現,如今的大清王朝,已經快腐爛透了:他一路上接觸到的人,無不在訴說當地官員如何貪汙腐敗;一路上所見的民生,遠不如他想象的那麽富庶繁榮,而是貧民遍地,財政匱乏,幾乎各省都有財政虧空。“各督撫聲名狼藉,吏治廢弛”,“疆臣中惟李世傑、書麟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