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權臣的結局(第6/11頁)

  乾隆為人極其好勝。張廷玉一哭,讓皇帝準備好的滔滔辯詞卡在喉嚨,不吐不快。第二天,他遂降下長篇諭旨,向全體大臣詳細講述了此事,並將這件事提到了“臣節”的高度。

  皇帝說,作為得到了配享榮譽的大臣,自然應該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應該有任何私心雜念。如果把做官作為獲得個人利益的工具,時勢對自己有利,就全力營求;時勢不利於自己,就主動求去,以保榮避禍,這就是典型的巧宦行為,而不是純臣心術。

  乾隆暗指張廷玉對自己感情不深:“日日同堂共處的朋友,一旦遠離,尚有不忍。何況君臣的情誼這麽多年,更應該不忍離去。張廷玉精采不衰,應務周敏,不減少壯。如果一心想以泉石徜徉為樂,怎麽對得起諸葛亮鞠躬盡瘁之訓耶!”

  在這篇諭旨的最後,乾隆把這件事提到了君臣大義的高度:

  “如果卿恐怕有人議論你戀棧,因有此奏,還可以理解。如果說人臣事君之義,就當如此,則大不可……為人臣者,斷不可存此心。”

  “如果預以此存心,必將漠視一切。泛泛如秦越人之相視,年至則奉身以退耳!誰復出力為國家圖庶務者?此所系於國體官方人心世道者甚大。”

  這篇上諭,含量非輕。前代君臣,或有師友之誼,而到了清代,只剩主奴之義。作為奴才,只有幹到咽氣的那一天,怎麽能提前獲得自由權?朱元璋以一篇“寰中士大夫不為所用詔”取消了士人們不做官的權利。而乾隆則通過這篇諭旨取消了大臣的“退休權”。

  張廷玉萬萬沒想到,自己為愛新覺羅家族祖孫三代服務五十年,換來的是這樣一個評價。

  受到如此嚴厲的批評,張廷玉心驚膽戰,只好打點精神,繼續到朝中點卯。不久之後,就遇到了乾隆十三年的政治風暴。

  從乾隆十三年的官場風暴開始,乾隆對大臣的態度從“以禮待之”漸漸變成了頤氣指使,呼來喝去,動輒痛罵訓斥,任意挫辱。只有對張廷玉,他還竭力維持著表面上的最後一絲禮貌。不過,乾隆十三年的兩次處分已經使張廷玉嚇破了膽。這兩次處分對別人來講,可能不算什麽。但是對做了四十多年官保持著未犯過一次錯誤紀錄的張廷玉來說,精神打擊卻分外沉重。他日夜提心,時時吊膽,健康大減,老態更增。年近八旬的他牙齒掉得差不多了,老年斑已經遍布面頰。沒有人攙扶,已經無法長距離走路了。

  張廷玉的身體變化,乾隆當然看在眼裏。他發現張廷玉這一年老得太快了,思維明顯不如以前清楚,說話有時也顛三倒四。乾隆皇帝看著張廷玉從警敏周密、精力超人的中年能臣變成眼前這個老態龍鐘、幾近廢物的老臣,心中也不免感嘆歲月無情。乾隆十四年(1749年)十一月,在一次君臣談話中,皇帝關心地問起張廷玉的身體。張廷玉趁這個機會,詳細陳說衰疲之狀,再次試探著提出了退休。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我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惻隱之心使皇帝破例改變了以前的決定。這個張廷玉,固然為人有取巧的一面,但是四十多年勤奮敬業始終如一,為愛新覺羅家的家業如此不惜心血,在史上也確實罕見。如今春蠶絲盡,不如放他歸去享幾年清福吧。於是皇帝發布諭旨:“(張廷玉)乃自今年秋冬以來,精采矍鑠,視前大減,蓋人至高年,閱歲經時,輒非曩比。召見之頃,細加體察,良用惻然……強留轉似不情,而去之一字,實又不忍出諸口”,因為“座右鼎彝古器,尚欲久陳幾席,何況廟堂元老,誼切股肱?”皇帝派人把這道諭旨送到張府,說是否真要退休,聽他自行抉擇。

  這道諭旨典型地體現了乾隆的風格,即把所有的道理都把握在自己手中,讓自己處於永遠正確的進退自如之地,而置他人於極難應對的地步。文字中他既表現了對張廷玉身體的關心,又說“去之一字實不忍出諸口”,表明了皇帝對臣子依依不舍。他想考驗一下張廷玉如何回復。

  按乾隆的設想,老練過人的張廷玉接到這道諭旨之後,應該善加揣摸,寫上一道奏折,一方面詳述自己確實老病,難於支持;另一方面又深切表達自己犬馬般依戀主人的心情,說自己也實在不忍離開皇帝,雖然身體衰弱如此,也決心守在皇帝身邊,直至死去。

  如果這樣,乾隆就可以再發諭旨,說他讀了張的奏折,十分感動。張的忠心可為天下人臣之表,而皇帝關愛有功老臣,特命張榮歸故裏,享泉林之樂。這樣,君臣一場,彼此應對都十分精彩漂亮,足以為天下後世所法,載入史冊,也是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