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喪主帥退兵起風波,失夫君月英荷重任(第4/5頁)

她什麽都想起來了,這個玉麒麟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也是最後一份禮物。玉麒麟由郵吏自五丈原帶回成都,隨著禮物到來的還有那個悲痛至極的消息,那一刹那,天旋地轉,乾坤暗淡,宇宙昏慘。

他不會回來了……

南欸把玉麒麟貼在臉上,哀傷地、絕望地一遍遍念道:“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不會回來了……”

一只手扶上她的背,溫熱的氣流從脊背注入身體裏面,耳畔的聲音軟和得像一片羽毛。

南欸擡起淚眼:“夫人,他不會回來了,我怎麽辦,怎麽辦?”

黃月英把懷裏的被褥擡上床,鋪開了又給南欸蓋好,用力一笑:“傻丫頭,你看這個白玉麒麟,雖然是缺的,卻溫潤如初,堅質不改,仍然保持了玉的本性。你要明白,這是丞相的期望,是他對你的一片心啊!”

“可是,沒有他,怎麽能活下去!”南欸一捏麒麟,手指被豁口刮破,一絲血染了指頭。

黃月英擦幹她手上的血:“你還有瞻兒啊,你是他的親娘,要撫育他成人,這個就是你活的理由!”

南欸迷茫地呢喃:“瞻兒,我還有瞻兒……我要撫育他長大……”她驚醒般地大聲說,“他在哪裏?”

黃月英溫聲道:“剛才你暈過去,把他嚇著了,我遣人送他先回房去了,放心吧!”

南欸將玉麒麟緊緊捂在胸口,期盼地哭道:“我想見他……”

“好的,我著人帶他來!不過你不要胡思亂想了,瞻兒年紀小,雖然早慧,有些事情他不一定明白!”

黃月英見南欸恢復了平靜,便慢慢站起身。

門開了,一陣風卷了雨絲撲打進來,門外躬身走入一個女僮,一邊關門一邊行禮:“夫人!”

“何事?”

“內廷傳旨,現在正廳等候!”

黃月英想,一定是靈柩自軍前運往漢中,皇帝知會她準備迎喪。一顆心像被狠狠地抓了一把,酷烈的痛逼得她眼前發黑,她沒有聲張,雙手裝作理衣服,狠命地壓在心口,試圖壓下那刻骨的疼痛。

她平靜地說:“你去保姆房中接了公子過來,再多遣幾個女僮,照顧好南夫人!”

“是!”

她從旁首的衣竿上取來一領鬥篷,輕輕披上,一推開門,冷風驟雨襲得她寒噤不已。

“夫人,雨大,容奴婢送你吧!”那女僮跟著出來。

“不用了!”黃月英搖搖手,自己邁了步子朝雨中走去。

迎面過來了幾個女僮,手裏皆抱著錦盒,見她出來,都立身不動,恭謹地一拜。

黃月停住,指指錦盒:“你們是給小姐送藥嗎?”

“是,剛煎好的!”

她點點頭,向混沌迷蒙中的竹林看去,竹林在大雨中瑟瑟戰栗,翠綠的竹林籠罩著蒼黃陰濕的霧氣。雨滴啪啪地擊打在纖細的竹葉上,仿佛在擊打一曲生命的絕響,那掩隱在竹林中的小屋子也在狂雨中消失不見。

自八月起,諸葛果便舊病復發,且病情來勢洶洶,蜀宮特旨遣了太醫診斷,總是不見個好轉,卻是一天連著一天地挨日子。如今,逢此變故,她這病體沉沉的身子骨哪裏受得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只好以養病需靜為由,將她移居到諸葛亮的書房裏。那裏隔了層層竹林,只要家中人凡事多加注意,可以暫時讓她沒法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黃月英目光一凜,嚴厲地說:“記住,任何人都不許將丞相病故之事告知小姐,否則,家法伺候!”

眾女僮聽得害怕,躬了身諾諾答應。

黃月英向她們點首,微微蹬了蹬鞋面的雨水,順著屋前的長廊走向前廳。

廊下的花樹都凋謝了,枯葉殘花漾在地面蓄積的潦水裏,仿佛漂泊在汪洋裏的孤舟。大風覆地而過,孤舟在水面打轉,沒有方向地漂了又住,住了又漂。

黃月英踩著滿過腳踝的潦水,越走步子越沉重,仿佛被灌了鉛,注了鐵,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仿佛是用靈魂殘存的力量去走完這不長的道路。

她沒有力氣走了,搖搖晃晃地靠在廡廊的立柱上,用力地撐住行將倒下的身體。

孔明,我走不動了,你扶扶我好嗎?

黃月英斜斜地把臉挨上了濕漉漉的立柱,隱忍的哭聲消散在嘈雜的風雨聲中。

天荒地老,此恨誰人能知道?

孔明,扶我一把吧!

她顫顫地伸出手,掌心抓著握不住的風雨,握不住了,那些注定將要離去的美好,那個永遠都不可能回來的人。

垂天迷漫的雨幕中,忽然從半空中傾灑下一道陽光,破開了冷風急雨的蒼涼,明媚的光影裏仿佛走來一個身影,白衣勝雪,輕盈如夢。

“月英……”聲音恬靜得像隆中早晨的空氣。

又看見那樣的微笑了,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他,便是被這樣的微笑吸引,三分優雅裏,一分頑皮,一分沉靜,一分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