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月落霜天武侯遺恨,星搖秋風丞相歸天

八月二十八日。

傍晚來臨的時候,五丈原沉入了血紅的水波光影裏,天邊的火燒雲越聚越多,像一團團凝聚的石塊,天空難承其力,便要墜入渭水裏。

清冷的晚風裹挾著漫天的衰草塵土撲在身上,將空氣裏的溫度不斷地降低下來。姜維走到中軍帳門口,卻見費祎、楊儀幾個文職官員,以及成都少府的五個醫官都垂首立在外邊,盡管冷風侵體,他們卻都不肯離開。

大家彼此拱手行了禮,姜維聽見帳內傳出隱隱對話聲,問道:“丞相在見誰?”

“是譙周來了。”費祎說。

“譙周?”姜維一愣,他在帳外停了片刻,輕輕撩開簾幕,輕輕地走了進去。

和帳外的淒清冷寂相比,帳內暖融融的,像是被哀愁的情緒蒸暖了。姜維悄悄進了內帳,果見譙周斜坐在床邊,滿臉帶著風塵仆仆的憔悴,想是剛剛抵達五丈原,還來不及休整便著急來見諸葛亮。

諸葛亮見姜維進來,只對他輕輕點著頭,便把臉微轉向譙周:“允南此來,一路風霜,辛苦了。”

譙周笑了笑:“我在成都獲悉丞相病重,星夜兼程,趕赴渭水,能得見丞相一面,縱是趕路辛勞,風霜滌面,也終是值了。”

“聽聞陛下已禁斷朝臣北上,允南卻能以速行得達,真是不容易。”諸葛亮搖頭嘆道。

譙周又是一笑,顴骨上的兩團酡紅隨著笑容扭上扭下,像爬在皮膚上的兩條蟲。

他將那有些自得的笑容斂下,鄭重地說:“丞相,周奔赴軍前,得見丞相,是為上天垂幸,譙周有個不情之請,有些許疑問想問丞相,丞相可否不吝賜答。”

諸葛亮慨然一嘆:“允南真是天生的史官,是欲問亮身後之語,以留青史筆墨乎?”

譙周被諸葛亮猜中心思,臉上一紅:“丞相千古奇人,置生死於度外,觀起滅如一刹,生前功業千秋,身後可有數語留給世人?”

諸葛亮淡淡地說:“實是無言可述,允南何必再問。”

“為史留言,乃我輩之責,丞相可否留數言給後世之人?”譙周殷切地望向諸葛亮。

諸葛亮瘦削蒼白的臉孔靜止著,像一池不起波瀾的冷水,昔日銳利明亮的眼睛似被薄薄的輕霧縈著。

他張開泛了灰白色澤的雙唇,聲音顫抖著從齒縫間輕輕滑出:“生前擔當,身後評價……”

譙周坐直了身子,雙手撫著膝蓋,後背推著胸口向前一挪,做出了一副認真聆聽的恭敬模樣。

諸葛亮深長地吸了一口氣:“由不得我輩置喙。”他閉了口,沒有說下去。

譙周呆了一下,他本以為諸葛亮必有話說,沒曾想竟是這樣簡單如白水的幾句話,他不願意就此罷手,乞求似的說:“丞相一生跌宕,數十年歷經滄桑,飽嘗人世甘苦悲喜,當真無話麽?”

諸葛亮疲憊地搖搖頭。

譙周想再求告一句,可諸葛亮把臉轉向裏側,再不肯說一句話。

“丞相……”譙周小聲地喊著,他還想盡最後的一點努力,將諸葛亮心中的話掘出來。

諸葛亮仍是沒有動,安靜得仿佛睡著了。

“譙大人,有什麽要緊話明日再說吧,讓丞相歇歇好麽?”修遠在旁邊勸道。

譙周沮喪無奈,只好告了叨擾,垂頭喪氣地退了出去。

“這個譙周,真是啰唆!”修遠嘟囔著。

姜維望了一眼譙周的背影:“譙允南著於史載,也真是癡!”他轉身對諸葛亮說,“丞相何不贈他數語,也省得他問個不休!”

諸葛亮幽淡地一聲嘆息:“生前身後,萬般皆空,何必多說。”

諸葛亮把生死看得太透徹,前生辛勞,死後滅寂,後世人怎麽評價,如何斷言,都非關己事,黃土下埋葬的不是他,只是一個死去的軀殼,讓那軀殼去承受千秋功罪,再無喜怒怖憎。

他寧靜地一嘆,慢慢地看住姜維:“退兵一事安排如何?”

姜維肅了神色,說道:“已安置妥當,各營皆在整肅士卒,只等退兵號令一下,則可依次退卻。”

諸葛亮滿意地點頭:“那便好。”

姜維猶豫著,到底是咬著牙說了出來:“丞相,雖各營皆服膺中軍退兵之令,但維怕有人不聽號令,若是不肯退兵,卻將如何處分?”

不用說是誰,諸葛亮已經體會出來,他默然有頃,一字字很慢地說:“若有人不聽號令,非常事當以非常法決斷。軍務緊急,社稷為重,可當機立斷,必要時,可殺!”

“是!”姜維答應著,心卻怦怦亂跳,手指頭絞了一絞,深深呼吸著,才把那緊張壓了下去。

諸葛亮仰躺著閉了會神,又慢慢睜開眼睛,燈光瑩瑩地映入眸子,像是月色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湖水。

“先生,睡會兒麽?”修遠牽起被子,給諸葛亮細細地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