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喪主帥退兵起風波,失夫君月英荷重任(第5/5頁)

“孔明,你回來了?”黃月英向他奔去,霎時,她竟覺得是時光倒流,她還是佇倚草廬、等待丈夫回家的新婦,他卻是指點江山、意氣飛揚的隆中青年。

還記得屬於我們的隆中歲月嗎?竹海濤濤,溪水淙淙,青山隱隱,我們擁有多麽年輕的臉孔啊,像花兒般絢爛,像清水般幹凈。

孔明,你沒有走遠,我知道的,你只是出門訪友了,當傍晚來臨,你便要歸家。你看見沒有,你的妻子在燈下為你縫制冬衣,線跡針痕,都織成了妻子的愛戀。

今年的冬衣我已經做好了,可是,你卻沒有機會穿了……

她輕輕地撫摸那張微笑的臉,手指一碰,笑臉如水汽蒸發了。陽光漸漸退去,風雨收幹了暖熱的光線,湮沒了純雪的白。

“孔明?”黃月英向四周張望,沒有白衣勝雪,沒有深情微笑,天地間一派風雨交加,天空依然沉寂陰霾,陽光被急切的風雨阻擋。

她失神地站在雨中,如注的雨水打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將她壓垮。

她擡手往懷裏輕輕一伸,那裏臥著一方手絹,身體是冰涼的,手絹卻是溫暖的,她一字一句地吟哦道: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她記得這首詩,當年在隆中時,她和諸葛亮夜讀古籍,偶讀得此詩,都愛不釋手。他們並非愛這詩的綿綿情誼,而是贊賞其中的從容,那是風雨飄零中的堅強守候。所以她將這詩繡在手絹上,送給了丈夫,也把自己的堅持一並送了出去。

可現在,這手絹、這詩卻輾轉返回,重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死當長相思……”她嗚咽著重復,濕潤的手指撫著溫暖的信,一團似血似氣的熱流在周身流轉,仿佛被一雙手臂溫柔地擁抱。

“你要我承擔他們嗎?”她低下頭對懷裏的那方手絹說,“我答應你,讓他們都能快樂。然後,我再來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她露出了赧然的微笑,像個對情人耳語的不知事的少女,俄頃,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挺起身體,仿佛撐起了某種不可坍塌的信念。

走到前廳的時候,她的臉上已不再有淚,沉靜如水的表情乍生出熟悉的感覺,恍惚中以為靈魂附體。

她對傳詔的內侍頷首,腳步一跨,牽起衣裙跪了下去。

內侍將詔書遞到她手裏,輕輕一放,嘆息道:“夫人節哀。”

黃月英握著詔書,心裏沉著一股氣息,穩穩地站起來:“謝謝中官體恤。”她慢慢地轉過身,心裏轉出一些念頭。她先把詔書放好,緩緩地收整著心情,便又走出門,順著長廊倒回去,一直走到諸葛亮的書房前。

門推開來,暖意如春風拂面,屋裏的兩個女僮見丞相夫人來了,慌忙行了一禮。

黃月英朝她們點點頭,徑直去到裏屋的榻邊,默然地往那陷在被褥裏的女兒望了一眼,登時便覺得眼角發酸。

這哪兒還是她乖巧爛漫的女兒,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沒了肉的臉像被抹了水泥,又青又灰,唇失去了血色,只是可怕的白。整個人仿佛一截枯枝,幹癟失水。

諸葛果似乎感覺到有人來了,她微微睜開眼睛,昏眊的眸子閃動著:“娘……”

黃月英在她身邊坐下:“果兒,有哪裏不自在麽?”

“沒有。”諸葛果低低地說。

黃月英看了她許久:“果兒,”她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很尋常,“娘要出一趟遠門,許有一個月回不來。可你又病著,幸而太後恩旨,接你進宮調養,你……”她說不得了,聲帶已抖了,卻還掛著一絲和悅的笑。

諸葛果黯淡的雙眸陡地豁開一條縫:“娘去哪裏?”

“娘去漢中。”黃月英艱澀地說。

“去見爹爹麽?”

黃月英心裏苦得像泡著黃連水,她死命地掐出輕松的語氣:“是呢,爹爹班師了,我去看看、看看他。就一個月,也許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你知道,爹爹很忙,娘也不想打擾他。”

“哦。”諸葛果弱弱地說,她靜靜地停頓著,失色的唇翕動出清亮如水的聲音,“娘去吧,告訴爹爹,果兒想他。”

“好。”黃月英顫聲道,她把頭埋下去,兩只手死死地牽住被褥,淚在眼眶裏轉了又轉。

“娘,”諸葛果又輕輕呼道,聲音從齒縫裏艱難地拔出,“若是你見到姜哥哥,也告訴他,果兒也想他。”

“好。”

黃月英猛地轉過身,她裝作去給女兒掖被角,把奪眶的眼淚悄悄灑在沒有光的角落裏,可傷情的母親卻沒有看見病榻上的女兒,早已經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