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遺表交代身後事,穩士氣忍疾夜巡營(第5/8頁)

姜維沒奈何,只好搬來一張書案橫在床上,捧了硯台筆墨簡牘穩穩地放好,細細地研好墨,毛筆在濃墨裏輕輕一滾,筆尖在硯台邊滑了一滑,滴掉多余的墨汁,再小心遞給諸葛亮。

諸葛亮握緊了筆,支頤一想,抖著手腕,落下第一個字。

輕巧的筆杆在手裏越來越沉,每一筆落下去都得耗費他許多的力氣。他努力地將那流逝的力氣攏起來,通通凝在手腕上,仿佛他握著的不是筆,而是刻鏤千秋碑文的刀鋸。

一筆,又一筆,不帶絲毫的敷衍,仍是一如既往地認真,每寫一個字,身體裏的力氣就跑出去一點,可他始終不肯放棄,他用左手扶住右手腕,兩只手一起發力,鉤點撇捺無一不細膩標準。

姜維有些好奇,他把目光悄悄地落在簡牘上,卻發現是令他不忍卒讀的文字,仿佛是驚心動魄的悲音,旋律染著帶血的淚,那淚分散開去,結出了亙古不謝的花朵。

〖伏聞生死有常,難逃定數;死之將至,願盡愚忠:臣亮賦性愚拙,遭時艱難,分符擁節,專掌鈞衡,興師北伐,未獲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終事陛下,飲恨無窮!伏願陛下:清心寡欲,約己愛民;達孝道於先皇,布仁恩於宇下;提拔幽隱,以進賢良;屏斥奸邪,以厚風俗。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余饒。至於臣在外任,別無調度,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內有余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也。〗

最後幾個字用了諸葛亮很多時間,他像是耗了太多精力,手臂軟得擡了數次才端正了寫字的姿勢。

“丞相,你這是……”姜維惴惴不寧地問。

墨筆在“也”字上停了一下,諸葛亮握筆的右手輕輕顫抖著,仿佛在把某種哀傷的情緒壓入筆頭,勾勒完這鄭重的最後一畫。他衰弱地擡起頭,刹那間,有淚光一閃而過:“是遺表。”

姜維的腳步一跌,沉重的昏暈感像幕布般罩下來。他直覺得眼前發花,表上的文字模糊起來,不是他看不清,而是眼睛濕潤了。

諸葛亮斜斜地靠下去,想要卷好表疏,卻再不能拔出力氣:“幫我收好,別讓修遠看見。”

姜維忍著眼淚捧起遺表,他終於知道諸葛亮為什麽要支走修遠,原來是怕修遠看見他寫遺表,惹了他的傷心。

遺表在掌心裏嘩啦啦地卷動,森涼的簡牘冷得手發顫。他猛地埋下頭,眼淚流進了嘴巴裏,他通通都咽了下去。

“先生!”修遠的聲音飄了進來,他捧著一個加蓋的銅缽小心地邁入帳內,乍看見床頭的書案筆墨,姜維垂著頭正在卷簡牘,埋怨道,“先生,你又寫什麽了?”

諸葛亮笑道:“寫了兩行字,不多。”

修遠生氣地擰了眉毛:“又哄我呢,你總是這樣不消停,病成這樣還寫呀寫,以後再有公文,讓我代筆不成麽?”

諸葛亮和藹地一笑:“好,以後你代筆。”

修遠將銅缽放在書案上,將案上的筆墨捧走,再看姜維手裏卷著的簡牘:“這是什麽要緊公文?”

諸葛亮微沉了聲音:“軍政公文怎能無故打聽?”

修遠不敢看了,瞟著姜維卷好簡牘,摁了紫色封泥,放在了床頭一摞公文的最上面,回身時,他背過頭悄悄地牽著衣袖一拭,不知是在揩淚,還是在擦掉灰塵。

修遠疑疑惑惑,可諸葛亮既是發了話,他便不敢多問,忍著滿心的懷疑回過頭,打開銅缽的蓋子,喜滋滋地說:“先生,是麥粥,你聞聞,可香了!”

“哦,很好。”諸葛亮微笑,修遠在他身後又摞了兩個枕頭,讓他足夠立得起來。

修遠舀了一勺粥,掂了一掂,約莫覺得溫熱合適,才喂進諸葛亮的口邊,“慢點咽。”

勺裏的粥很少,亮晃晃的,看著只覺得想吐,諸葛亮忍住那翻江倒海的惡心,硬逼著自己吃了下去。

粥很甜,是加了甘草還是飴蜜,吞入口中,甜味卻漸漸消融,唇齒之間只是一片苦味,把那甜味稀釋得蕩然無存。咽喉裏像是紮了一根刺,黏稠的稀粥在咽喉裏緩慢地流淌,似乎喝下去的不是粥,而是棱角尖利的骨頭。

“好吃麽?”修遠巴巴地問。

諸葛亮費力地含了笑:“好吃。”惡心感忽然湧上來,他一把抓住被單,惡狠狠地抽了一口氣,把那剛入口的粥湯硬吞了下去。

這一切都被修遠看在了眼裏,勺子落在缽裏,他想稍微笑一下,淚水卻搶先滾落,把沒有喜悅的笑容洗了幹凈,他哽著聲音說:“不好吃就別勉強了……”

“不,”諸葛亮搖著重得幾乎要墜落的頭,“吃完了才有力氣做事。”

“先生,你還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