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臥病榻定計消隱患,知天命愛女托姜維

七月流火,心宿星座自正南方向偏西下降,熊熊天火流逝為天空暗淡的一色微光,夏季像蟬蛻去的透明外殼,在樹梢上顫顫悠悠,涼風起天末,竟夕便沒了蹤影。

渭河南面的蜀軍襲了滿營的秋涼,像秋風拂動下的連天衰草,徜徉在渭水的臂彎裏,綿延伸向原野的盡頭。

軍營裏隱隱流動著惆悵的情緒,每個人匆匆一會面,都像凝了極苦的哀思,鎖緊了一雙雙眉頭。

因為,蜀漢丞相諸葛亮半個月前病倒,從此再不能起。

蜀軍的統帥身染沉疴,病臥床榻,可一冊冊文書仍然自中軍帳內傳出傳進。那只衰弱的手捏住堅硬的毛筆,書寫的文字如顆粒飽滿的麥穗,和從前一樣細膩穩妥,沒有一絲一毫偷懶的潦草。

這個鋼鐵般的男人在用生命的最後一點力氣書寫他的篇章,他即使倒下,也像站直了腰一般。

蜀軍再不提與魏軍作戰,眾將也像沒了心思,目光從渭河對岸抽回,移到緊閉的中軍帳。

幾日內,中軍帳連發幾道軍令,一是各軍不得妄動,每日仍需定時操演士兵;二是由姜維暫時節制中軍,代丞相行三軍之事;三是由楊儀暫掌丞相文信,費祎參贊之;四是將魏延所轄一萬士兵中的五千人調入中軍。

魏延接到戳著丞相之印的軍令,又驚又怒,實在摸不清楚這道行文的意思,多方查問,才知道原來是諸葛亮下令調任一軍士兵充牣中軍,以備不時之需,而此事由楊儀司掌。他不由分說,偏從魏延的部下分調兵力出來。

得知是死對頭楊儀搗的鬼,魏延直氣得發梗,幾次沖動到想親自找來楊儀理論,到底是投鼠忌器,怕因此宣泄私憤遭到諸葛亮責罰。可若是強摁下這口氣不出,受此無端淩辱,簡直枉在世間為人了,思量前後,幹脆一橫心,直接奔去中軍帳去找諸葛亮評理。

他心急火燎地向中軍帳守衛的鈴下嚷嚷:“快去通報丞相,魏延求見!”

鈴下為難地說:“丞相這會正和費司馬、姜將軍議事呢,魏將軍等一會兒再來吧!”

魏延呆了一下,想想這事不能等,再遲一點,五千人馬就要被楊儀抽調走了,央求道:“我有急事,你就去通報一聲,左右都是朝廷重臣,他們議的事我又不是聽不得!”

鈴下苦了臉,還是搖搖頭:“怕是不行,丞相吩咐過,不叫人隨意打擾,小的哪裏敢拂了丞相的鈞旨,魏將軍還是稍後再來吧!”

魏延見他死活不肯,憋屈的火氣越燒越旺,腦子裏攪稀粥似的響作一團糟,登時一巴掌撩了過去:“你算什麽東西,敢擋老子的道!”

鈴下被他粗大的巴掌打倒在地,捂著臉眼淚鼻涕地亂飆,卻再也攔不住魏延,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兇神惡煞地闖入了中軍帳。

魏延甩開手臂,撕開嗓門大喊:“丞相,你得給我做主!”

他一步跨入了中軍帳的裏間,只一刹,便像丟了魂一樣呆住了。

諸葛亮半臥在床上,疲倦得手都擡不起,蒼然的灰白頭發散了一半在肩上。修遠正端了藥一口一口慢慢地喂,大概那藥太苦,他每喝一口都皺一下眉頭。

費祎和姜維一左一右坐在床沿邊,看見他來了,都厭煩地“嘖”了一聲。

諸葛亮輕輕推開了修遠的手,苦澀的藥液灑了一滴在他的頭發裏,滴溜溜順勢滑在厚厚的被褥上。

他凝視著魏延,沒有說話,而無聲中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威壓,那巨大的、難以抗拒的氣魄讓魏延惶恐起來。他幹幹地舔舔嘴皮子,竟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麽。

“文長,有什麽事嗎?”諸葛亮拂著被褥上的藥液,平靜的聲音中蘊含著壓力。

魏延驚醒了,他抓著腰間的革囊,沒頭沒腦地說:“啊,是這樣的……因為要調兵入中軍,那個楊儀……居然調……調……”他的嗓子硌住了。

諸葛亮平靜地看向他:“文長是為調你所部士兵一半入中軍之事?”

魏延惶恐地點點頭。

“文長認為有何不妥?”

魏延既是來了,本又是為評理,聽諸葛亮問他,索性撕擄開害怕,大聲地說:“我以為確然不妥,我的士兵是為先鋒,哪裏能擅自調徙先鋒軍,這分明是楊儀公報私仇。丞相知道,他一向與我不和,這次借此機會打擊報復,趁機抽走我的士兵!”

諸葛亮忽地一笑:“你的士兵?”笑聲裏淬了冰渣,魏延感到耳膜“呼”的一聲,瑟瑟地打了個冷戰。

諸葛亮慢慢收了笑容:“文長,在此渭水軍營中的都是我季漢將士,社稷棟梁,什麽叫你的士兵,我的士兵?”他的聲音越來越嚴厲。

魏延被問得一愣,背上似被砍了一刀,痛得吸了口冷氣。

諸葛亮緩了緩口氣說:“文長,這事你不要責怪威公,如果要怪,也應該怪我,是我下令調你所部的一半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