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臥病榻定計消隱患,知天命愛女托姜維(第4/6頁)

姜維捧了藥輕輕走了進去,帳內光線若明若暗,諸葛亮倚在靠枕上,另一個醫官正給他行針,後面立著一個背著藥箱的年輕人,是軍中的醫工。

醫官拈了拈紮在足三裏穴上的銀針,順著腠理拈了出來,將諸葛亮的褲腿輕放下,搭上被褥,細聲細氣地問道:“丞相現在感覺如何?”

諸葛亮含笑道:“疼痛已去之大半。”

醫官躬身道:“丞相作息非時,藏府虛耗,胃氣不足,陰寒侵體,食因不下,還望以後少事煩勞,閉藏陽氣,緩而養之,或可痊愈。”

諸葛亮沉默須臾,輕飄飄地嘆了口氣:“多謝良言。”

醫官又道:“下官等給丞相所開之處方為四逆湯,以能溫裏壯火逐寒,但軍中甘草一藥之量甚缺乏,是否去書少府,自成都太醫藥庫轉調呢?”

諸葛亮垂眸細想了一番:“且先等等,成都那邊容我先報聽陛下,至於甘草一劑藥,倘還能用,暫且不急去書調用。”

醫官不作聲了,諸葛亮患病一直沒有上報朝廷,也許是他沒有想到這一病便會來勢洶洶,故而並不曾有上奏之意,如今冷不丁地請命朝廷要太醫藥庫派藥,朝廷一定驚懼不明。諸葛亮是個行事步步講究程序的人,他不會將一個晴天霹靂忽然丟向季漢清朗的天空。

醫官心底嘆息,將銀針遞給醫工,回頭間卻看見姜維捧著陶缶走進來,他忙不叠地一拜:“姜將軍!”

諸葛亮也看見姜維了,微微點點頭。

姜維稍一躬身,他把陶缶放下,在案上取出一只幹凈的碗,將那藥液緩緩地倒入碗裏,還用小勺子勻了一勻。

諸葛亮笑了:“一個統兵大將,居然親送湯藥。”

諸葛亮的揶揄沒讓姜維的心情明亮起來,他勉強笑笑:“無非是舉手之勞,不算什麽。”

“丞相先自服藥,下官還得去為丞相煎藥!”醫官拜了下去。

諸葛亮微笑:“有勞了!”

醫官又一拜,和那醫工一起出了營帳,腳步很輕,像細沙般緩緩流得遠了。

姜維端了藥碗過來:“丞相,可以服藥了!”他用勺子拌了拌,就要喂給諸葛亮。

“我自己來吧,今天沒有那麽疲乏……”諸葛亮拈起勺子,自己一勺勺地送入口中,那藥苦得他微一痙攣,卻又被他強行捺住。他睨著那滿滿的一碗藥,不由得打胃裏泛起一股惡心,緩了緩力氣,閉著眼睛飲下去。

真不想喝啊,他陡生了一個念頭,想要推開那藥碗,從此都不肯再飲下一滴藥,這個任性的想法光電般一閃而過,他又抓牢了勺子。

喝下去吧,只有喝下去,才能延續生命;只有延續生命,才能趕得上流逝的時間,把該了結的事情一一做完。

一碗藥終於見了底,諸葛亮一放勺子,“當啷”地敲在碗底,他不禁自嘲道:“唉,又打贏一場仗!”

他咽下殘存在唇邊的苦澀藥液,說話間看見姜維的眼睛裏竟然泛著淚花。

“你怎麽了?”

姜維抽抽鼻子:“沒什麽……”他想忍住那悲傷的情緒,可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滾落下來,他內心裏藏了千言萬語,到這個時刻,竟然半句話都說不出,只能無力地任由自己泣淚。

諸葛亮默默地凝了他一霎,伸手撫了撫他的手臂:“不要這樣,我沒有事……”

他冰涼的手指壓了壓姜維寬闊的肩膀:“把眼淚擦幹吧……你現在代掌三軍權柄,可不能總哭鼻子啊!”

“好,我不哭……”姜維抽噎著擦掉淚水,還擠出一絲笑意。

諸葛亮輕輕一嘆,濕潤的手緩緩從姜維的肩上抽出,轉頭指了指床邊杌上的一紮書信:“伯約,有事要煩你做一做!”

“是什麽?”

“這裏一共有五份信劄,你按日期先後,每隔五到八日就發一份送往成都,不可早也不可遲!”

姜維看著那紮書信,都裝在黃布卷袋裏,開口處的絲絳系了個活結,袋子外面系了一小片竹簡,上面依次寫著每封書信的日期,彼此相距果然是五到八天不等。

姜維疑惑起來:“這是什麽?”

諸葛亮喟然嘆道:“我病成這樣,該讓陛下知道了……”

原來是送往成都的文書,姜維剛才明白過來,旋即又糊塗了:“為什麽有五份?”

諸葛亮一笑,笑容裏沒有喜悅,卻有悲傷,他緩緩地解釋說:“病如山倒,其勢如狂風驟雨,而通告病情之消息卻不可驟然倉促,倘若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陛下,恐他難受其變。所以,一份疊加一份地送出,每一份都比前一份裏的情況嚴重,雖然結果一樣,但中間有了緩和過渡,讓陛下有個心理準備吧……”

姜維完全明白了,那一紮書信像是忽然變成了一堆有著尖利棱角的石頭,一封封彈跳起來砸中了他的眼睛,讓他頃刻間什麽都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