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臥病榻定計消隱患,知天命愛女托姜維(第2/6頁)

這些話比剛才的更加震懾,魏延呆愣在原地,只覺得自己白費了力氣,評理不成,反被當頭悶棒。

諸葛亮深長地嘆息一聲:“文長,不要鬧了吧!”

“鬧?我沒有鬧……”魏延說話透著股底氣不足。

諸葛亮深邃的目光認真地盯住他,聲音像從臟腑裏發出一般:“文長,我在一日尚能保住你的平安,我若是不在了,你依舊這樣莽撞不知事,誰能救得了你?”

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縱然是個傻子也當能體會諸葛亮話裏的意思。魏延揣了這些話,細細思想一番,每句話又像警告,又像維護,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諸葛亮扶了扶枕頭,輕輕咳嗽一聲:“這樣吧,調兵的軍令已下,不可擅自更改,我從他營新調三千人入你的先鋒營,裒多益寡,文長以為如何?”

魏延垂頭不語,腦子裏一片虛無,起初的張狂憤怒都消失殆盡。他木偶似的站在床邊,中軍帳內彌漫著濃郁的藥香,像罌粟的花香迷了他的意志。

很久,他才無力地擡起頭,想說點什麽,可眼裏看見的是疲憊至極的諸葛亮,灰白的頭發從額前垂落,沿著皺紋的線路水波般流淌,仿佛是漸漸過去的時間,一直向下,再向下,把他的命也拉下去。

魏延生了幾分愧意,再沒有心情嘮叨委屈,知趣地行了禮,口裏說:“但聽丞相吩咐!”這麽說著,默默地出去了。

諸葛亮這才向後徐徐靠下,或者是剛才疲累了心力,此時累得只想躺倒。他放下右手撐了撐床沿,讓自己仍然保持坐立的姿勢,一轉頭便看見修遠端著藥碗晃了一晃,勺子磕著碗沿說:“又是這樣,藥還沒有吃完,就被雜事耽擱,現在又冷了,可怎麽喝?”

諸葛亮無所謂地說:“涼了也可以喝,不然就不喝了,沒什麽了不得的事!”

“又來了!”修遠嘟囔了一句,捧了碗自去外間重新煨藥。

諸葛亮朝修遠略帶無奈地輕輕一笑,緩緩收回目光,睃了費祎一眼,卻見他皺了眉頭沉思,輕聲問道:“文偉,可是在想文長之事?”

費祎被點破心事,沒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實回答道:“是!”

“文偉作何想法?”諸葛亮溫和地問。

費祎大起膽子說:“祎是覺得丞相過於偏袒了,文長和威公交惡已久,幾曾時,雙方都並不占理,而丞相卻似在縱容,祎認為不可取!”

諸葛亮被他批評,卻並不生氣,仍是溫煦地說:“亮何不知,但文長驍勇,威公良輔,都是季漢重臣。亮護的不是人,而是他們的才,取其長掩其短,方為用人之道!”

“丞相所言甚是,但長此以往難免滋事。譬如這次,一個挾私報復,一個莽撞犯上,為一己私利而不顧大局,實乃隱憂,必得遠慮為好!”

諸葛亮靜靜地聽著,眼睛瞟到床頭案幾上的羽扇,缺了頭的玉麒麟像片楓葉,豁口處斷裂如利刃的尖頭。他長長地透了口氣,說道:“文偉,我知道你一直居中斡旋,才避免二人的多次沖突,所以我這次特意將你留在軍中……”

他驀地盯住費祎,灼人的亮光從眼睛裏漾出來:“文偉,亮一旦江河歸海,若是禍亂起於蕭墻之內,你必要挺力而上,弭亂平夷!”

“丞相……”費祎聽得心驚肉跳,眼皮子突突地跳動。

諸葛亮傾了傾身體:“得饒人處且饒人,若非萬不得已,不要下殺手……若二子爭,只能暫保一子,得全局蘇、蘇全局,則得氣眼,俟後,方可徐徐圖謀,以贏全盤!”

費祎雙手互相一抓,滿臉汗涔涔的,喉嚨口艱難地發出沙啞的聲音,掙紮了一下,張了口要說話。諸葛亮向他揮揮手,迅速結束這短暫的驚心動魄的對話。

他再次向後靠倒,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仿佛剛才那一席話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些話都是過眼雲煙,耳邊流風,捕不到,抓不牢。

諸葛亮稍稍喘息了一陣,馳然道:“今日所議之事暫且如此,你們且先退下,記得我病重之事不當在軍中大肆傳揚!”

姜維和費祎鞠了一躬,也不敢打擾他了,揣著悵惘、擔憂的心情告了聲退,不舍地離開這個衰弱的男人。

修遠捧著藥碗側身返回,藥已重新煨熱,他輕輕吹了吹:“先生,又煨熱了,你勉力飲下吧。”他倚坐在床邊,舀了一小勺遞到諸葛亮的唇邊。

諸葛亮微開了口,心裏沉了一口氣才吞下去,咽得很慢很慢,仿佛吞下的不是液體,而是長滿刺的木棒。待那一碗藥告罄,修遠給他端來清水漱口,扶著他翻轉身體,一口苦水吐在床腳的銅盂裏,嘔吐的感覺卻像是被引發了,胸口的煩悶泛上來,那錐心刺骨的疼痛也跟著翻湧。他渾身一陣痙攣,用力地掐住修遠的手,半伏在床沿上,咽喉一波連著一波聳動,卻什麽都沒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