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臥病榻定計消隱患,知天命愛女托姜維(第3/6頁)

“先生……”修遠被他抓得手腕酸麻疼痛,可心裏的難受卻掩過了肌膚的痛楚,他輕輕拍著諸葛亮的背,只覺得拍在了木排上。

又是一刹那忍痛的用力,修遠的手腕像要斷了一般“哢”地一響,諸葛亮的手停了須臾,緩緩地放開了修遠。

“真苦啊……”他仰頭靠在枕頭上,不知是說藥苦,還是說病痛苦,他看了一眼修遠手腕上浮起的紅印子,微微含歉地一笑,“掐痛你了,真是對不住。”

修遠啜著淚:“不痛……”他努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先生,藥若是太苦,以後我讓醫官加些蜜餞,或者制成藥粥。”

諸葛亮柔和地笑了笑:“傻孩子,藥怎麽會不苦,忍一忍就過去了。”

修遠轉身去收裝藥的碗缽,眼淚滴滴地滾在面頰上,他偷偷地擦了,可是又掉了。他把哭聲死命地壓在腹部,憋得久長了,鼻子堵得難受,深長地擤了一下。

諸葛亮注視著他微顫的後背,他在心裏嘆息了一聲,面上卻維系著平淡:“修遠,你可知趙元公在哪兒?”

修遠躲著擦幹眼淚,回身道:“趙直麽,昨晚你熟睡時,他來看過你一趟,今日又不知跑哪兒去了。自我軍屯田五丈原,他整日東奔西跑,常常幾日不見人影,便是個閑不住的人。”

諸葛亮盯著帳頂默不作聲:“你去尋他來。”

“先生要見他?”

“嗯。”諸葛亮回答得很輕,目光繞在燈影上,仿佛望向旁人未知的幽冥世界,聲音在口腔裏盤桓,“趙元公不是在躲我,他是在躲死……”

※※※

姜維撩起簾幕,低頭走進了營帳,撲面便是一股濃濃的藥香味,熱霧汩汩地薰了滿帳,仿佛這裏變作了一只巨大的藥罐。

醫官正低了頭往那火爐上的砂鈸裏一味一味地放藥,熱氣繚繞在他微蹙的眉頭間,神情嚴峻得像結了冰,身旁的杌子上鋪了一大張黃布,散放著一小撮一小撮數不過來的藥材。

醫官略略擡起頭,剛好看見站在帳門口愣神的姜維,忙拜道:“將軍!”

姜維向他點點頭,朝那熱氣彌散的砂鈸裏看了一眼:“這藥是今日的第三服了麽?”

“是!”醫官輕輕地在砂鈸上蒙了一層紗布,擴散的熱氣變得細小,從紗罩的網眼裏徐徐瀉出。

“嗯……”姜維輕應一聲,“丞相服了這藥,可能全好?”

醫官嘆了口氣:“丞相這病是積勞成疾,經年累月落下的病根,病在腠理,在肌膚,在腸胃,都可徐徐以湯石醫之,但丞相這病,唉……”醫官搖搖頭。

“怎樣?”

醫官低了頭顱,聲音沉甸甸的:“已病入骨髓……”

姜維心裏咯噔一聲,重重的一塊石頭似乎從天而降,砸得他頭暈眼花。他勉強支撐住自己的意志,忍聲問道:“那若是送丞相回成都護養病體,可有轉機?”

醫官依然是沉重地搖搖頭:“此去成都千裏之遙,路途艱難,丞相病體沉重,哪裏受得了這般顛簸。”

姜維緩緩地摁住那絲絲痛楚的心:“你說實話,丞相,”他停住口,仿佛是要凝聚一股力量才能把後面的話說出來,“還有多久……”

醫官遲疑著:“不好說。”

這猶疑的回答比確切的肯定還要讓人心驚肉跳,姜維定定神,忐忑地問道:“依你所知,大致的日子可以知道麽?”

熱霧中,醫官的臉是模糊的,聲音也是模糊的:“也許拖不過下個月吧……”

霎時,沒有人說話,霧氣蒸熨的營帳內只聽得見汩汩的煎藥聲,一縷一縷細如頭發絲的氣流繞在厚厚的氈布上,蜿蜒地升上了帳頂。

姜維在忽然間竟感到一種說不出口的恐懼,好像天崩地裂般,那支撐自己站立的堅實大地立即就要塌陷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在瞬間形成,將他,將那些曾經依賴這片土地的人們統統埋葬。

“將軍?”醫官見姜維失魂落魄,擔心地喊道。

姜維醒過神來:“哦,這藥好了麽?”

醫官端起砂鈸的兩只耳朵,小心翼翼地將它提下火爐:“嗯,可以送去了!”

姜維幫著他把藥液倒入一個陶缶裏,封了蓋子,說道:“讓我送去吧!”

醫官朝營帳外一望,謙卑地說:“怎好勞煩將軍,這是卑職分內之責,還是由我送去為好!”

“沒事,我送去也一樣!”姜維輕道,他拾起杌子上一張厚厚的紗布,罩在陶缶周圍,小心一捧,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他每走一步都又穩又重,像是要在地上踏一個鈐印,深深地烙上他的心事。

天色很晚了,月亮只有彎彎的一鉤,像一柄溫潤的玉如意,有細膩的輪廓和纖柔的顏色。

遠遠地,可以看見中軍帳裏昏黃的燈光,透過氈篷灑出一圈朦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