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遺表交代身後事,穩士氣忍疾夜巡營(第6/8頁)

“巡營。”

兩個字的簡短回答讓修遠和姜維都吃了一驚,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看向諸葛亮。

諸葛亮認真地說:“魏軍今夜襲營,或者是司馬懿猜到我病重,則有此試探之意。自我病重,營中士卒多日不見主帥,難免不生猜心,兼之又逢今夜突變,軍心必定不穩。我若不巡查營壘,三軍何安,萬一生變,何能補救?”

“丞相之言雖善,然巡營勞苦,丞相病體沉沉,如何受得住這顛沛?”姜維不放心地說。

諸葛亮平靜地說:“無妨,可以丞相儀仗巡營。”

諸葛亮歷來巡營皆以微服檢括,不著鹵簿儀仗,常常安步當車,細檢三軍。而今以丞相儀仗巡營,則是以車輦代步,雖可減輕勞苦,然風霜露重,諸葛亮病重孱弱,一夜巡查下來,萬一有個閃失,那才是得不償失。

“丞相三思!”姜維鄭重其事地說。

諸葛亮努力地擡起手,輕輕一擺:“我若不出,眾心難安,唯有巡營,方可安定軍心,不然,眾情擾攘,謠言播蕩,一旦為魏軍得知,恐不僅是襲營試探。”

姜維還想勸阻,諸葛亮固執地說:“不必說了,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他的聲音很低,勉力含笑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清冽的光,不知是淚光還是燭光。

※※※

夜晚來臨了,五丈原被拋入了沉默的黑暗中,軍營的燈光次第燃燒,像一顆顆錯落閃耀的星光。

巡營的士兵操持戈戟穩穩地行走在軍營裏,並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昏淡的光線下睜著一雙雙警惕的眼睛。

丞相鹵簿已在中軍帳外備好,精致的軺車撐開華蓋,像在夜晚迎風開放的一朵蓬蓬蓮花。十六個侍衛高擎丞相大旗跟隨車後,各自都帶著肅穆的神色。

修遠扶著諸葛亮上了車,只覺得四圍冷風滌面:“先生,要不要在車外加幔帳?”

諸葛亮把住車軾,夜風卷起他的外袍,他輕輕地搖搖頭:“不用了。”

修遠親自駕車,鞭杆一甩,軺車轔轔地駛出,橐橐的馬蹄聲在寂靜的夜晚清晰地響起,被風拋起又跌下,像騰在空中看不見的一層細浪。

姜維策馬隨在丞相鹵簿旁,他揮起手臂,指著前方的營壘:“丞相,前邊是飛軍營。”

諸葛亮點點頭:“好。”

飛軍營門打開了,飛軍將領張鉞全副鎧甲地迎了出來。士兵們排列著整齊的隊伍,接受著丞相的檢閱,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洋溢著青春的力量,蓬勃、熱烈,仿佛明亮的火焰,有著不能遮掩的溫暖。

軺車從他們中間轔轔穿行,諸葛亮微微傾過身體,用他已不甚清明的眼睛打量著士兵。士兵們也在打量丞相,溶溶的月光沐浴著丞相的臉,讓他顯得不那麽病弱,卻平添了幾分飄飄仙氣。

軺車停住,諸葛亮扶著車軾站起來,手有些抖,卻足夠支撐他站立,他從臟腑裏拔出勇悍的力量,讓自己挺立如不懼嚴寒的松柏。

他站了許久,忽然彎下腰,修遠還以為諸葛亮是身體不適,慌忙伸過手去攙扶,卻原來他是要下車。修遠又是怕又是驚,下意識地想要阻攔,可諸葛亮卻撐起手臂,向他微微地點頭,目光堅定而冷峻。

修遠忽地流下眼淚,他偏過頭,把淚水狠狠地吸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著諸葛亮走下車。姜維也疾步迎來,兩人一左一右,像是兩根拐棍,支撐著諸葛亮有足夠的力氣站在士兵中間。

士兵們登時圍了上來,一雙雙眼睛聚焦似的望著他們的丞相,想要看一看,這個曾經像鋼鐵般堅強的男人是否依然勇敢果決,是否還有力量帶領他們穿越西北中國的廣袤土地,是否還能迎著風佇立在萬人校場上,用清朗如鐘磬的聲音說一聲:“將士們辛苦了!”

“丞相,你的病好了麽?”一個瘦臉士兵小心翼翼地說,這士兵的漢話說得很不好,發音很古怪,總像咬著一枚核桃。

旁邊一個士兵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亂說話,丞相沒生病!”

被打的士兵摸著腦袋:“那、那怎麽軍營裏傳說丞相病了,魏軍才因此襲營……”

“你咒丞相是不,老子揍你!”又一個士兵一巴掌甩在他的後背上。

諸葛亮俯下身體,笑容透明而幹凈:“我很好。”皎白的月光抹去那張消瘦的臉上的病瘢,看上去,他似乎真的很健康。

“丞相沒病就好,”有士兵雀躍,“我還等著丞相帶我們去長安……”

剛才的瘦臉士兵搶斷他的話:“知道你天天想著長安,想著長安的漢人婆娘,就你這模樣,誰肯嫁你!”

“我再不濟,也比你好!”那士兵搶白道,“我娶不著漢人婆娘,你更別癡心妄想,就你那漢話,和人家姑娘對歌表心意,唱了四五個時辰,人家姑娘也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