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遺表交代身後事,穩士氣忍疾夜巡營(第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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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和姜維進帳時,諸葛亮已歇得一陣,精神比之剛才好了許多。

“魏軍已退!”魏延說得鬥志昂揚。

諸葛亮點點頭:“文長辛苦了。”

魏延頓了頓:“我夤夜求見丞相,本為士兵輪換而請丞相兵符,適才帳外遇見楊長史,他以我不遵軍令,阻攔我報信,我因軍情緊急,心思紊亂,懶聽勸阻,沖撞了他,實是魏延之過!”他這話明是自責,實際也在指摘楊儀,數語之間,幾層意思錯綜復雜,縱是反應再遲鈍的人也能體味出他所陳之深意。

諸葛亮緊緊地抓住枕頭,打心底裏翻上來的煩惱沖在臉上,蒼白無血的雙頰微起了紅斑。這沖動的情緒只維持了須臾,他緩緩地放松了手,平靜地說:“文長實心為公,有此沖撞之舉,考其本心,實不為過。為大將者,當有大度之懷,因小事而橫於心,則大事無成。”

諸葛亮的話句句飽含玄機,魏延隱約地體會出那藕斷絲連的意思,似是警誡,又似是勸諭,他呆呆地出了會神,卻沒完全想明白。

“丞相請自安寢,魏延告退!”他俯首深揖,轉過背便要走出去。

“文長。”諸葛亮的聲音在身後輕飄飄地響起,像是慢慢攀過肩膀的細草。

魏延回過頭:“丞相還有何吩咐?”

諸葛亮淡淡地微笑:“文長許是勞累,忘了一件事吧。”

魏延呆了一霎,俄頃,如同被雷霆直直擊打,劈得他眼冒金星。他尷尬地笑了笑:“魏延愚鈍,竟自忘記了。”他從腰後別出三軍節符,雙手捧上了前。

諸葛亮向姜維點首,姜維幾步上前,重重地抓住節符。

他忐忑不寧地望向諸葛亮,諸葛亮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絲靜穆的微笑,那微笑如春風和暖,卻讓魏延不寒而栗。

這微笑讓他忽然想起彭羕,那個趾高氣揚的西川才俊,自負了得,卻輕忽狂悖,因口舌之亂被系下牢獄,在獄中泣血成書,求人轉交諸葛亮。諸葛亮當日接到書信未發一語,只是這般地微微淺笑,旁人還道是彭羕獲生有望,孰料幾日之後彭羕卻人頭落地。

後來有人私底下議論,諸葛亮越是對你和風細雨地款款微笑,越是危險前兆,他凝了神色怒聲批評,反而可能是真正的倚重。這或許就是權謀手段吧,背後藏著血淋淋的鋼刀,面孔卻還保持著溫暖的笑意,他的一句語重心長,便讓你肝腦塗地至死不悔,你被他砍了頭顱,還要從心裏呼喊出贊美他的語言。

他越想越惶恐,背心像是爆裂開一朵又一朵的冰花,寒冷自皮膚滲透骨髓。可他什麽都不敢說,也不敢多停留,像丟了魂般蹣跚而去。

諸葛亮望著魏延的背影一嘆:“參疑內爭,亂之所由生也。”

姜維本不想問,可又以為自己有義務問一問:“丞相,今晚魏將軍和楊長史,是、是怎麽了?”

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豈能有他,無非是兩心參商,皆懷私欲。我在一日,尚能保得兩全,若是江河歸海,只怕禍起鬩墻,稍有不慎,釀成大禍!”

姜維不禁心驚肉跳:“那該怎麽辦?”

諸葛亮仰首默想片刻:“此事非同小可,你雖謀略才幹出類拔萃,然乃心忠悃赤誠,做不得機詐權謀,這事就讓文偉去做吧,他定能保得社稷安堵。”

姜維既明白又迷糊,他看著諸葛亮,希望從那張臉上看出端倪,可望來望去,只是越來越深的迷惘,仿佛有濃厚的霧籠住那靜止的臉。

修遠關切地說:“先生,你現下感覺如何,困了就睡一覺好麽?”

諸葛亮盯著他輕笑:“困是不困,只是腹中有些饑餓。”

聽諸葛亮想進食,修遠染淚的臉孔綻出了歡喜的光芒。這些日子以來,諸葛亮用膳極是困難,一碗白粥也要分五六次才能勉強吃完,最讓人揪心的是雖則吃下去,不過須臾又吐了個幹幹凈凈。這麽一番折騰,那吃下去的食物一丁點兒都沒有被身體吸收,反而讓沉疴病體遭了折磨。

“先生想吃什麽,我立刻去吩咐軍廚做!”

“隨便,什麽都行。”

修遠不禁雀躍,他對姜維說:“姜將軍,這裏你先看顧著,我去去就回!”

姜維微笑:“放心。”

修遠又重新給諸葛亮掖好被子,仍是不放心地打量了一番,這才一溜小跑奔出了中軍帳。

遠遁的腳步聲被夜風卷走了,諸葛亮悵然一嘆:“真是個傻孩子……”

他靠著休養了好一會,覺得身體裏凝聚了足夠的力量,冰冷的手腕竟也可以稍微自如地擡起來:“伯約,煩你給我準備筆墨。”

“丞相今夜暫歇了吧,有什麽公文明日再寫好麽?”

“我要給陛下上表,不能耽擱了。”諸葛亮的語氣很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