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見魏使痛悉徐庶噩耗,減糧草激起軍營爭鬥(第2/5頁)

諸葛亮把頭偏向一邊,從天頂灑下來的一捧陽光剛好罩住他的臉,沒人看得見他的表情,肩膀一陣戰栗,本來挺直的腰板彎下去很大的弧度,像是被某種悲痛的力量狠狠壓住。可他強迫自己頂著那力量往上提起,他緊緊地咬住牙,問話的聲音很輕:“是患的什麽病?”

這問題難倒了杜襲,憑他和徐庶這寡淡得像陌生人的關系,他哪兒會知道徐庶的病,只好老實說:“不知。”

諸葛亮沉默,他緩慢地轉過臉來,卻已恢復了平靜,唯有瞳仁裏溢出霧一般的水光,他輕輕地一展顏:“有勞使者宣傳致意,亮當復信以報聽。”

杜襲滿心的疑惑,可他畢竟是敵國使臣,不可能追問詳細,他便轉了心思:“我大將軍敬言丞相,天之歷數在我大魏。丞相何必做逆天之舉,徒傷民力,空耗蜀地,請丞相收兵回蜀。”

諸葛亮眼中陡然一片冷峻的青光,他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上覆你家大將軍,我不會退兵,他如今龜縮不出,非丈夫所為,若他尚存絲毫膽識,可來與我軍決戰。所謂天之歷數,大漢歷數四百年,膏沐子民,潤澤四方,天下百姓皆延頸翹望復我漢家衣冠,爾之魏方十數之年,怎能與四百年之漢朝比天數?”

這回答太有剛鋒,像是初發硎的刀劍,一字字都透著冷冽之氣。杜襲打了個寒戰,他終於體會出諸葛亮的厲害,怪不得曹魏諸臣有人紛議諸葛亮是個刻薄鬼,看他當年罵魏國勸降派的那篇文章,真是敲骨擊髓,不容情面,直在曹魏朝堂上炸出一個大坑來。

杜襲本想爭一爭,可他約莫能斷得出諸葛亮是鼓唇舌的行家,自己大概不是他的對手,只好匆匆寒暄了兩句,自出了營帳。

杜襲剛走,諸葛亮支撐了很久的力氣松動了,他再也坐不直,只好用一只胳膊撐住面前書案。胃卻疼起來,像被鉗子狠狠地箍住,一塊塊血肉在脫落,另一只手便死死地抵住胃。

修遠看出諸葛亮不適,忙過來扶住他,擔憂地說:“先生,胃疾又犯了?”

諸葛亮搖搖頭,他用另一只手從案頭取來一支筆,想給孟建寫封回信,可筆在簡上緩緩滑過,卻遲遲沒有落下一個字。

該寫什麽呢,問一問徐庶的事麽,問一問徐庶這些年來過得怎樣,臨終時留下什麽話,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可又覺得似乎多余。即便問出來,他又能做什麽呢,他們到底已被殘酷的命運隔絕得太久,漫長的時間在他們之間劃出了永遠也抹不平的溝壑。

有些東西其實早就死了,命運在某個悄然的時刻執拗地變了臉,沒遮攔的快活、不修飾的夢想,都屬於明亮的青春,就是不屬於現在的他們。

他把筆緩緩擱了,擡頭時看了一眼姜維,本來很不想說,沉默了很久,到底以為非說不可,說道:“伯約,你的家人有消息了。”

驚喜的笑從姜維的眼睛裏飛出來:“真的?”

諸葛亮騰出那只支撐書案的手,把司馬懿的信拈起來:“司馬懿知道你在我軍中,把你家中消息傳遞來了。”

信歪歪斜斜地遞到姜維的手裏,姜維急不可耐地拽了過來,先擦了擦眼睛,以讓那視線能清明如鏡。一顆心紊亂如敲錯了節律的破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跳得反而更快了。

關於姜維家人的消息附在信的末尾,寥寥兩行,便似誰懶洋洋的兩聲嘆息。

信是兩張洛陽紙,纖維很細膩,卻在姜維的手裏越變越重,他終於持不住了,兩條手臂重重地垂下,那信在空中飄飄蕩蕩,很久才落下,又被風吹起來,貼著地面打轉。

淚像倒豆子似的砸在姜維的臉上,他睜開滿是淚的眼睛,四處地找了找,那人影、文書、帡幪、兵器都融化成一團迷霧,他便以為自己在做夢,一個做了很多次也不能厭煩的夢。那夢裏總是在一所並不大的宅子裏,一陣微風翻過墻垣,吹得青藤垂了頭,他在院子裏練劍,一扭頭,看見窗欞上映著母親穿梭跳線的身影,織布機吱嘎吱嘎的聲音猶如箜篌。白蘋從長長的廊道後走出來,蓬松的長發像水一般撒下去,她用一根玉簪把頭發挽上去,便站在晨光中凝視他,很久很久以後,她盈盈一笑,她說:“傻子,你又發呆了?”

那些安靜的記憶片段,像水面的菡萏,在他心裏悄悄地生長,不聲張,不爭執,他想起她們,會疼痛,會難過,會擔憂。可更多的是溫暖和寧靜,他見不到她們,卻知道她們在那兒,就在那兒,和他頂著同一片天空,經歷同樣的季節輪回,仿佛就在他的身邊。他回過頭去,總能看見幽深的巷口一個女子顧盼的目光,可上天竟連這麽一點兒的想念也要奪去。

他從痛得發燙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而淒厲的呼喊,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