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見魏使痛悉徐庶噩耗,減糧草激起軍營爭鬥

五月末六月初,祁山已進入了溽暑,天上不見一絲雲,唯有一顆朱紅的太陽鑲在藍得發紫的天幕中央,陽光煞是沒有遮攔,染得甘隴一帶的山麓莽原赤炎成災。風是不停的,吹得草野生波,山脊疊浪,總恍惚讓人感覺要變天,卻沒有一滴雨。聞說雨都下去秦川了,從後方傳來的消息說,漢中已連續下了半個月的雨,和前線的晴朗炎熱相比,卻是陰沉沉冷颼颼。

哨樓上一聲清嘯,蜀軍轅門沉重地開了,須臾,一隊人馬緩緩地步入軍營,巡營的士兵們起初也沒當回事,後來有人注意到隊伍中高高豎起的旌節,以及那面繡著“魏”字的大旗,方才醒過神來。

“是魏國使節麽?”

士兵們好奇起來,探頭探腦地一番打量,剛剛在鹵城大勝魏軍,取得出師北伐以來最輝煌的戰績,正在養精蓄銳準備再戰時,魏國便遣了使者來營,這不得不讓諸士兵生出種種猜測。

魏國主使杜襲是個長身臒臉的中年男人,不說話時,顯得極嚴肅,他感覺得到蜀軍士兵對他指指點點的好奇,卻是面不改色。蜀軍長史楊儀將杜襲迎進中軍帳,蜀軍中軍帳打掃一新,明亮幹凈得像一方新上漆的匣子。

中軍帳裏的人不多,碩大的隴右秦川地圖下坐著諸葛亮,他的旁邊是清秀面孔的年輕後生,再旁邊是一個容貌英俊的年輕將軍,杜襲認出那是姜維,他曾經奉朝命循行天水,和姜維有過幾面之緣。

杜襲見到諸葛亮的第一眼,有些恍惚了,五十一歲的蜀漢丞相仿佛是一尊雍容的神像,便是在無聲之處也讓人感到某種驚心動魄的力量,微笑從他幽深如秋湖的眼睛裏流淌出來,眸子清湛凝碧,卻永遠看不到底。他比想象中要瘦,似乎因為長期操勞,與領兵主將該有的神采奕奕大不相合,眼袋很厚,鼻翼下壓著兩道極深的黑影,唇弓習慣性地抿得很緊,顯出他能咬得住心事。可即便是他掩不住那疲累之態,也讓人不敢小窺他的威嚴,仿佛他便是倒下還剩一口氣,一個堅毅的眼神也足夠支撐十萬軍隊的戰鬥心。

杜襲很有禮貌地揖下去,卻不拜,諸葛亮雖為丞相,可到底是敵國之臣,規矩上不能破格。

“我奉大魏皇帝陛下之旨,承大將軍之制,宣意蜀相。”杜襲一字字咬得輕重合適,將司馬懿手書的親筆信遞了過去。

信轉到諸葛亮面前,諸葛亮很認真地看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司馬懿的字,筆筆重力,墨用得很濃,乃至在收尾時帶出了皴痕。可便是這般的運筆力量,卻少見筆鋒,仿佛勃然激起一蓬烈火,剛剛燃出一兩團惹人矚目的火星子,又惡狠狠地自我熄滅。

真是個能藏鋒的人,這是諸葛亮對司馬懿的最深感受,至於信的內容,司馬懿說了三件事。第一件是與諸葛亮做筆墨寒暄,因畢竟是敵對陣營,用詞很克制;二是陳述天命,勸諸葛亮收兵;三是告訴諸葛亮,他聽聞涼州刺史孟建是諸葛亮同學,甚驚甚喜,代孟建向諸葛亮問好,信的末尾便是孟建的話,只有兩句:暌違經年,孔明尚憶隆中錦繡乎?

孟建這句略帶傷感的問候掘開了諸葛亮冷峻的防備,心裏蕩開了溫情脈脈的一泓水。

那是一段多麽美好的隆中歲月啊,一塵不染的天空流蕩著青春的芳香,斑斕多姿的襄陽沃土烙著他們快樂的足跡,朋友、詩書、理想都像晶瑩剔透的寶石般璀璨奪目。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永遠擁有那些彌足珍貴的東西,很多年過後,他卻發現,自己什麽也沒留下,連僅存的記憶也支離破碎。

他在心底幽然長嘆,靜靜地問杜襲:“請問貴使,爾朝禦史中丞徐庶而今安在?”

杜襲想了一想:“丞相所問之人,可是潁川徐元直?”

“正是。”

杜襲嘆了口氣:“他去年病故了。”

諸葛亮手中的信落了下去。

杜襲一驚,他擡起頭,看見很亮的光在諸葛亮的眼睛裏跳躍,久久沒有消失,仿佛是淚,刹那,他閃出一個荒誕的念頭,諸葛亮難道在哭麽?

蜀漢丞相竟為一個尋常的魏國官吏的亡故而悲泣,這讓人感到匪夷所思。杜襲其實隱隱聽說過,徐庶曾經是諸葛亮的故交,可他和徐庶沒有太近的交情,對徐庶的印象很淡,只記得他極其沉默寡言,在人才濟濟的魏國朝堂上,徐庶像是一片可有可無的影子。每當朝官們抖露出滿腹經綸,為朝政要務爭得面紅耳赤時,他卻從不參與,只低著頭藏在人群中,像是被撂在喧囂外的殘木。他在魏國任職數年,沒有做過什麽驚世駭俗的大事,上呈的奏疏中規中矩,文辭既不華麗,議的事也不足以打動君心,總體上是一個本本分分,甚至是很平庸的官,性子又極孤僻,沒有多少朋友,唯一記得他和孟建還常走動。後來孟建外派封疆,徐庶更是無處可走,除了公事出入署門,必須與同僚交往,平日一概窩在家裏,一直到他死,許多人都不記得朝堂上有這麽個影子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