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感化人心勝攻戰,大鼓傳音賽殺伐(第4/5頁)

龍佑那一揚手,修遠猝不及防,漆槅“當啷”翻倒在地上,湯水菜肴撒了個幹凈,熱氣兒搖曳升起。

修遠再也忍不得了,跳將起來:“蠻子!”他瞧見滿地狼藉,麥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糧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漢人的臟東西!”龍佑那說得大義凜然。

修遠幾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還不稀罕給你送!可你不吃,幹嗎糟蹋?你知不知道,我們丞相每頓也吃不了這麽好,三軍將士省下口糧喂你這頭牛,你還糟蹋!”

龍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汙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豐盛,濃濃的香味兒彌漫開來,倒真能勾引食欲,他瞬時鎮定心神,嗤笑了一聲:“得了吧,說這些虛偽話給誰聽呢,你們做出這般虛情假意,無非是要我向你們叩頭認錯,我勸你們省了心!趁早告訴你們那大仁大義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鍋,我若是求饒,便是孬種!”

修遠覺著自己遇著今生最傷腦筋的對手,瞧著那蠻橫不講理的臉,火氣也沒處宣泄,他咬牙切齒地道:“蠻子牛!”

龍佑那一愣,蠻子牛是個新鮮詞兒,活脫脫的小孩兒胡謅的意味,他本來想問問修遠,又以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裏無聊地琢磨。

修遠斜目恨聲道:“不吃拉倒,趕緊給我收拾好了,上路!”

龍佑那還道諸葛亮的忍耐到了極限,便要立刻將他押赴刑場,正好成就他做一個視死如歸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見有劊子手操刀來取他首級,卻有兩個蜀軍士兵走進來,將他摔上一具簡單的竹肩輿,擡起他便往外走。此時整座軍營已是喧囂一片,一座座營帳卸下皮囊,堅挺的寨門也徐徐倒下,原來是大軍拔營了。

盡管是拔營行軍,蜀軍卻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隊早在半個時辰前已出了軍營去打探敵情,五營士兵一隊隊安靜而整齊地離開營門,一輛輛押運輜重糧草的牛車馬隊停靠在軍營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營房寨門,捆紮成包後放上輜重車輛,而後跟隨大隊有條不紊地前行。走在大軍最後的是一支千人隊,步騎相參,步兵皆是弓弩手,騎兵也身背強弓。

龍佑那呆呆地看著蜀軍拔營,搖晃的肩輿幾度晃飛了他的視線,他卻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來。

這不僅像是拔營,還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宮般的布局,蛛網似的尋不得出路,仿佛漢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間,城池消失了,被士兵們裝入背囊,放入車馬上,只留下一個個整齊排列的灶坑,坑邊還殘留著昨夜蒸米的暖熱灰燼,那灶坑像一張張無聲的口,告訴後人這裏曾來過一支軍隊。

他忽然感覺自己不是跟著一支軍隊走,而是一個城市,甚或是一個國家,這個城市或者國家有著海市蜃樓的魔幻色彩,仿佛遙遠西域擅長的眩術,一瞬間變出最堅固的堡壘,一瞬間又湮滅無存。

他開始對這支軍隊生出了好奇心,那上萬張年輕的面孔靜默住勇敢和堅持,是誰賜予他們誓死服從的忍耐力,又是誰在指揮這支軍隊?

他正在顛倒繁復的暢想中,卻有人往他懷裏丟了一件物什,正砸在他受傷的膝蓋上,他疼得彈起來,襲擊他的人原來是修遠。

“你做什麽?”他怒道。

修遠策馬跟在旁邊,高高揚起的臉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輪廓,聲音卻一如既往地不客氣:“怕你餓死!”

龍佑那怔忡,他伸手摸來那物件,原來是油布包,裏邊包著食物,熱乎乎的像剛掏出來的心,竟然是中原人愛吃的麻餅。

“不吃就還給我,不許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頭!”修遠威脅著,還揮起了拳頭。

龍佑瞪他一眼,捧著麻餅卻並不入口,似乎覺得不好意思,瞅著修遠不注意,匆匆背過身,低頭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噴噴,剛入口便勾得饑餓的胃腩大動,可那碎餅沫子還粘在嘴角,卻發現修遠正盯著不懷好意地笑。

“怎麽著,蠻子牛,你也會餓麽?”修遠大笑起來。

龍佑那尷尬極了,滿嘴的餅渣堵著,半晌才吞咽下去,卻不敢咬第二口。

修遠搖頭一笑:“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麽,吃餅也怕,我就瞧不起你這裝樣!”

龍佑那被激將了,索性兩口把剩下的麻餅吃完,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你們要去哪裏?”

“蜻蛉。”

龍佑那驚得立起身體:“去蜻蛉?”

“去擒你們的蠻子大王!”修遠忿然說,“老蠻子牛領著一群小蠻子牛,皆犟得不成!”

龍佑那沒有和修遠鬥嘴了,蜻蛉這兩個字足以在他心裏濺起波瀾,那兒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麗陽光間搖曳了二十四年光陰,爬過最高的樹,潛過最深的水,還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兒對過山歌。他記得她是雍甕家的女兒,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頂自編的花冠給他,可惜被他還了回去。他現在有些後悔了,當初不該太過傲慢,把自個兒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壇上,辜負了人家女孩兒的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