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諸葛亮生擒蠻夷王,龍佑那受俘漢家兵

黃昏時分,落日余暉紅得發黑,仿佛一抹汙濁的黑血,從高高的哨樓慢慢滑落。營門陡然打開,嗚咽的號角聲驚破了兵營的平靜,嘈雜的腳步聲仿佛沉重的沙袋捶在石板地上,紊亂並滯重。頃刻間,一隊隊刀兵閃亮的人馬從四個營門分別沖出,囂張的塵埃遮天蔽日,宛如裊然彌漫的瘴氣,看不清到底有多少軍隊離開兵營。開拔的軍隊像深潭裏溢出來的一溝水,水在不斷地湧出,深潭卻仍然靜若波瀾不驚的心。

很久以後,兵營安靜了,留守的士兵正在費力地拉攏轅門。轅門太重,在地上惡狠狠地劃出兩道粗大而深刻的痕跡,仿佛鏟掉了土地的一層皮。

埋伏在距營壘一裏的灌木叢裏的蠻夷斥候背過了身,沒穿鞋的雙足踏過尖銳的荊棘地,卻不見絲毫痛楚之感。他快速地穿過一片鳳尾竹林,目光剛巧撞見了孟獲被陽光融化的眼睛,亮晃晃的像長滿了銀色鐘乳石的溶洞,蠻夷斥候激動地說:“漢人走了。”

一直等候在白崖山下叢林間的蠻夷軍隊立即出發,一步步靠近了蜀軍營壘,越離得近越走得快。蠻夷皆是翻山越嶺的好手,在高山叢林間行步如飛。

轅門近在咫尺,哨樓上的蜀軍士兵似乎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

一聲尖利的口哨破開了戰前的壓抑,本來彎腰行走的蠻夷士兵們都跳了起來,塗滿血紅圖騰的臉撐出一個怪誕的表情,鋥亮的牛角刀在空中狂舞,渾身畫著圖騰,腰際掛著鈴鐺的軍隊連綿成一道彩色的波浪,撞向了安靜的蜀軍營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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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佑那忽然醒了,他從床上跳下來,“當啷”一聲,碰翻了床腳的一只陶缶。

他心裏不安起來,卻說不得到底是為什麽,那像悶在胸口的一顆棗核,吐不出又咽不下,只是難受。

孟獲沒有帶他去偷襲蜀軍營寨,且畋讓他留守本寨,且畋有一種出於本能的擔心,即便是傾巢出動也仍然要留有後手。龍佑那原本不肯,偷襲漢軍中軍這麽刺激的事不帶上他,他豈肯甘休。他為此和且畋吵了一架,且畋發了火,蠻夷的犟性子一沖上來,叔侄猶如火苗撞火種,彼此都不肯退步,最後且畋到底把龍佑那撂在山上,還發了狠話:“你不許下山!”

龍佑那不相信漢人能翻上白崖山,壁立千仞的白崖山只有一條山道。便是這唯一的通道也艱險難行,有些路段幾成垂直,攀登之時必須小心地匍匐前行,沿途皆設有哨卡,一共十二道關,每關有持弓的蠻夷勇士十二名,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憑此天塹,漢人敢上山麽?他們若是有種,早在半個月前就該率兵攻打,卻一直龜縮在山下不動,遠遠地望著山上恣意嘲笑他們的蠻夷,一聲反駁也不敢發出,還不如烏龜,烏龜尚且伸頭,他們卻蜷成一團。

夜晚來得很快,天卻還沒有黑徹底,偌大的天幕水似的潑滿山巔,恰似洗得發藍的面罩。

龍佑那莫名地煩躁起來,瞧著地上那月亮般的水印,此刻竟覺得像刀光,光芒卻在不斷地洇開,漫成一副衣緣破碎的鎧甲。

白崖山上只剩下不到五百蠻夷士兵,還有一千余老弱女眷,如果漢人忽然上山襲擊,那……他打了個冷戰。

他一仰頭,天窗漏下一縷柔白的光,像月光,更像誰窺探的目光。石屋很涼,他以為自己傷風了,寒戰一個接著一個地從骨頭縫裏往外竄,他打了個噴嚏。

門外有風聲,他仔細聽了聽,不是風,是人聲!

他跑出了門,夜晚的喧囂特別響亮,白崖山被雜亂的聲音覆蓋了,仿佛每一棵樹都在咆哮,亂糟糟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有人追著他跑,也有人跑在他前面,周圍的一切像噩夢。

他一把抓住一個邊跑邊喊的蠻夷漢子:“出了什麽事?”

蠻夷漢子滿臉驚恐,像是被厲鬼叼走了魂,喋喋地只是重復:“漢人來了,漢人來了!”

龍佑那本來想問問漢人為什麽會出現,那漢子卻掙脫了他,光著腳板越跑越遠,喊聲卻一如既往的神經質:“漢人來了!”

龍佑那扭過頭,火光洗去了黑夜的一個角,半邊天仿佛一雙流血的眼睛,淒哀的目光凝望著滿山驚慌失措的蠻夷。

他真的看見漢人了。

身著輕軟黑衣的蜀漢士兵從北面的崖邊一躍而上,每個人的嘴裏都咬著一把刀,目光深沉而冷酷,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麽攀上幾成直角的北面山壁,他們像是被風吹上山巔的蒲公英,突然降臨,匪夷所思。

龍佑那從背後摸出牛角刀,他著力吐了一口唾沫,迎著從天而降的蜀漢士兵大步奔去。

他忽然停住了。

刹那間電光火石,他想起白崖山上存有劫掠的漢人糧草,足足幾萬石糧秣啊,他像被猛然催醒的一束花,迅速收斂住自己綻放的欲望,踅身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