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托孤托國,君臣對弈永訣別(第3/6頁)

劉備微微睨了諸葛亮一眼:“李嚴的才幹,眾所周知。若論忠心,不及孔明一半。”

皇帝褒一臣貶一臣,諸葛亮有些茫然,又聽劉備說:“荊益之臣素來不和,自我們得益州,東西臣僚時有齟齬,數年之間難以弭平。雖則對益州之臣恩典過望,奈何彌縫猶存,稍不謹慎,恐成蕭墻之禍。”

諸葛亮意識到了什麽:“陛下的意思是……”

“我要重用李嚴。”劉備鏗然道。

諸葛亮是剔透心肝,當即就領悟了劉備的深謀遠慮,這是以重用益州之臣來權衡爭鬥,他由衷地說:“陛下聖斷,臣心服口服!”

劉備嘆息道:“也唯有孔明能全出於公義,不妒不憤,理會我這番苦心。所謂忘身為公,盡心無私,孔明足當此八字。”他輕輕地扣住諸葛亮的手腕,目光如膠,緊緊地粘在諸葛亮的眼睛裏,“孔明信不信我?”

諸葛亮不假思索:“臣信!”

劉備微有些激動,卻沉穩聲音道:“好,望孔明不辭所托,如此,社稷有望,江山有望。”

他輕輕放開了手,也不說到底要諸葛亮信什麽,柔軟的笑容有如枯木逢春,讓他忽然年輕起來。

※※※

蜀漢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二十四日。

諸葛亮來的時候,日頭正偏西,晚照流光灑在皇帝的榻上,皇帝半仰著,翕動的嘴唇裏發出的聲音很微弱。他的床前跪滿了人,劉備庶子劉永、劉理兩兄弟跪在頂頭,摳著磚縫直哭得背過氣。李嚴跪在他們身後,捂著臉哭得面色發紫,許久不見的趙直竟也守在床邊,卻不似旁人一般悲痛欲絕,倒有幾分冷酷的平靜。

“是丞相來了麽?”劉備蒼涼的聲音從流光裏滲出,隔著晚霞的光芒,他的視線有些模糊。

“陛下!”諸葛亮走到他榻邊,牽衽款款下跪。

劉備在枕上支著手,手腕輕輕地一動:“丞相來了就好……”他望著一地裏跪著嗚咽的臣僚,“你們都聽好了,朕死之後,由丞相與尚書令同典國事,共輔幼主。丞相為正,典事成都,開府治事,尚書令為副,加中都護,鎮守永安宮,統中外軍事。”

“陛下!”皇帝的話剛落音,李嚴先號了一聲,爬在地上抽抽嗒嗒地哭得發暈。

劉備支撐著歇了幾口氣,擡著手指招了招李闞:“把遺詔交給丞相,由他宣示太子!”

李闞抽噎著抹了一把熱淚,從床邊的大匱裏捧出一卷黃帛,鄭重地交到諸葛亮的手裏。

“你們……”劉備說話的力氣不夠,半晌抖不出下面的聲音,手狠狠地抓著枕頭,臉朝著劉永和劉理,艱難地說,“過來!”

劉永、劉理膝行向前,趴在床邊仍是嗚嗚地哭泣。劉備凝視著他們,訣別的淚水掉出來,摔在地板上,粉碎成數不清的粉末。他哽塞著提起了一抹平靜的笑:“朕留於太子之遺詔,也是諄諄教導爾等之臨別訓誡,當銘於心中,不可稍離!”他停頓片刻,又聚起一些力氣,一字一頓地說,“朕身亡後,汝兄弟當父事丞相!”

諸葛亮一陣驚訝,劉備推著枕頭說:“去,給丞相執父禮!”

劉永、劉理一面哭著爬起來,一面朝著諸葛亮下拜參禮,慌得諸葛亮去攙他們:“不敢受!”

“受!”劉備下著力氣喊道,刹那間的威嚴氣勢讓諸葛亮不能拒絕,只好接受了劉永、劉理的參禮。

劉備的目光滑過跪在床前的一個個身影,其實還有許多話要吩咐,一個人行到末路方才發現沒有做的事原來那麽多,剩下的殘喘日子裏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去彌補那些遺憾呢。劉備的目光猶如輕飄飄的羽毛從攢集的頭頂上飛過,猶如不得不舍棄的心願,最後,停在了諸葛亮身上。

他不想再浪費時間了,籲了一口急促的氣,用異常莊重的聲音說:“丞相聽口諭。”

皇帝的語氣莊嚴得令人畏懼,諸葛亮不敢怠慢,恭敬地跪拜下去。

劉備渾濁的眼睛泛起了清亮的光,他一字一頓地說:“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刹那間,死一般的寂靜蓋住了寢宮,首先是李嚴的臉黃了,像烤得太熟的雞皮,還滲出了幾絲青色。他以為是皇帝病糊塗了,偷偷看一眼,病弱的皇帝異常鎮靜,望著諸葛亮的目光也很溫和,甚或帶著幾分李嚴看不懂的鼓勵。

是試探,是偽說,還是真心?

李嚴又去看諸葛亮,只能看見諸葛亮的側臉,如被刻刀雕鑿,完美得沒有瑕疵。唇角勾出優雅的弧線,緊抿的唇線從不輕易宣泄心事,平靜的面孔下永遠隱藏著他波瀾不驚的剛強。

他墜入了大霧裏,皇帝……這是舉國相托麽?天底下竟有這樣驚世駭俗的托孤,不僅托孤,還托江山,便是周武王托孤周公也沒有這等信任。如果皇帝的這番話是出自真心,那諸葛亮可真是古今第一的托孤大臣,李嚴心裏酸溜溜的,同樣是托孤大臣,諸葛亮得到的是取而代之的君主囑托,他李嚴卻只是屯守邊鎮,還是諸葛亮的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