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托孤托國,君臣對弈永訣別(第4/6頁)

白帝城托孤,托給諸葛亮一個人吧。李嚴忿忿不平,他感到自己這輩子都會被諸葛亮的光芒壓制,諸葛亮得到的不僅是輔佐幼君的責任,還有持掌整個國家的權柄。從此以後,還有誰敢挑戰諸葛亮的權威?皇帝,真的是把一個國家毫無保留地交給了諸葛亮。

諸葛亮忽然流淚了,他輕泣道:“陛下言重了,臣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效之以死!”

劉備默然凝視他,淚光融化在燈光裏,動情地說:“朕對丞相之心,日月可鑒。”

他費了些力氣,枯木似的手搭住諸葛亮的肩膀:“丞相請起吧。”他向群臣輕輕一揮,“你們都下去吧,丞相留下。”

臣僚們砰砰磕了幾個響頭,抽著鼻子,抹著眼淚,拖拽著跌跌撞撞的腳步,一個挨著一個退出了寢宮。

安靜的宮殿裏,風在輕吟,燈光在舞蹈,君臣相對無言。離別的哀愁縈繞著他們,聽見窗外風過路,還以為是死神敲門。

劉備衰弱地一笑:“孔明再與我下一局棋可好?”

“陛下衰力,不宜冥思,臣不敢遵旨!”諸葛亮道。

劉備卻對還留著的趙直道:“元公,我還有多少時辰,夠不夠下一局棋?”

趙直利落地說:“夠。”

劉備笑起來:“趙直發話了,孔明遵旨吧!”

諸葛亮不得已,只好遵從。當下裏,李闞便搬來一方棋盤,穩穩地放在床榻上,在劉備和諸葛亮面前再放上棋盒,知趣地給皇帝送去白子。

劉備拈起白子,瘦成幹骨的手像是拿不動那枚棋子,顫顫地要落下去,他笑了自己一聲:“孔明讓我幾子?”

“陛下擇便。”

“九子吧,”劉備黠然一笑,“九星天元,先生國手,劉備焉敢拿大?”

諸葛亮驚住了,白羽扇持起來,倏忽地一歪,拍在床褥上,他愕然道:“陛下,陛下……”

劉備笑出了聲,卻因為力弱,只低低地笑了一聲:“我早就知道了……孔明無須驚疑,是元直臨別前告訴我的。”

諸葛亮沉沉地說:“臣有欺君之罪,請陛下責罰!”說著便要拜下去。

劉備沒有力氣攔住諸葛亮,只好伸手輕輕一勾諸葛亮的衣袖:“孔明何罪之有?卿擇吾,吾也擇卿,君臣互認知己,人間美事耳!”他拈起九枚白子,分別定在棋盤的九個點上。

諸葛亮一時震撼,他是真不知劉備早就知道襄陽那局棋的淵源,握著棋子竟半晌落不下去,若不是礙著矜持,這當口已落下淚來。

“十六年了,我與孔明認識十六年,時光匆匆,人生便如一局棋,終局之時,便是結束。”劉備專注地看著棋盤,沉重的嘆息聲震撼著縱橫的黑白子。

“若從酒樓對弈算起,陛下與臣相識十八年。”諸葛亮認真地說。

劉備想大笑,卻只能從嗓子眼裏彈出一絲咕嚕之聲:“對,是十八年。”他撫著棋盤的邊角,瘦枯的指頭咯咯地夾進了一條縫裏。

“不,應是三十年。”諸葛亮輕輕把一枚棋子定在棋盤中央。

“三十年?”這會輪到劉備吃驚了。

“三十年前,陛下秉持大義馳援徐州,臣當日避難故裏,曾於當道目睹陛下與曹軍激戰。自此臣對陛下之英雄風姿久久不忘,不想陛下竟南來荊州,顧臣訪大計,臣終能為陛下驅馳,是為臣畢生榮幸!”諸葛亮緩緩說完,擡頭安靜地看著皇帝。

“是麽?”劉備瞪大了眼睛,渾濁的眸子像撕開的黑幕,露出灼然的晶光,他顫抖著,淚水幾乎要翻出眼瞼,他喃喃著,“難得,果然難得,原來吾與孔明的情分竟從徐州已開始,上天如此安排,幸甚,快甚,樂甚……”

棋子從劉備的指間滑落,“當”地掉在棋盤上,仿佛一聲久遠而清寧的哼鳴,如此優雅,如此動人。

“臣與陛下的情分是從徐州開始……”諸葛亮復述著,聲音有些濕潤。

劉備笑起來,有些乏力卻始終認真的笑容在溝壑似的皺紋裏淌下,如他此刻不染絲毫虛假的真誠感喟。

“真快,好像昨天才和孔明認識,十余年竟已匆匆過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果真不舍晝夜。”劉備唏噓道,他盯著九星天元上的白子,潤澤的光讓他心底蕩漾出溫情的湖水。

“還記得當年那一盤棋麽,孔明贈我良言:根基不穩,何以自立?一語驚醒夢中人,如撥雲霧而見晴天。”

“承蒙陛下記得,臣當年輕狂不知好歹,敢和陛下叫板。”諸葛亮喟然道。

劉備感慨道:“記得,怎能不記得?十八年來,那一局棋始終不曾忘懷,若說隆中對策是劉備基業草創邁出的第一步,襄陽城那一局棋則是我夢醒之時。”

皇帝言及當年事,仍然充滿了豐沛的感情,即便生命行到終點,有些言辭,有些細瑣,有些熟人,有些面孔,仍然不能忘懷,他會帶去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