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托孤托國,君臣對弈永訣別(第2/6頁)

是的,信任,不摻雜任何猜忌、試探、防備的信任,一點兒的汙垢都會褻瀆那神聖的信任。劉備想做一樁千古無雙的大事,在說出那驚世的言辭前,他必須首先自己心神無貳,不能存有任何雜念。只是,諸葛亮能理解他麽,朝臣們能理解他麽,天下能理解他麽,後世能理解他麽?

他望著拉開的窗外飄進來的綠樹枝兒,和風爬過窗台的脊梁,溫柔地蕩在他沉思的臉頰,他微笑道:“孔明,出去散散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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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起風,“嘩啦啦”吹得永安宮裏的布幔一陣亂飛,陽光在風裏翻滾,讓那風有了暖暖的氣息。

沿著宮後的山道,諸葛亮慢慢推車前行,劉備安坐車上,身上披著厚厚的絨毯,裹得像個角黍。身後是迤邐相隨的侍從,離他們不遠不近。

他們行到白帝城的最高處,一時山風呼嘯,遍野回音,俯瞰著腳下奔流不息的長江。江水拍擊兩岸,千巖巨石在波濤的沖刷下,似被斧鑿般留下累累痕跡,霎時胸襟肅然一開。

“江水滔滔,猶如英雄霸業漸去,終不能回頭!”劉備重重地一嘆。

諸葛亮給劉備掖好絨毯:“陛下但將身體養好,臣與陛下還要開創更大的霸業!”

劉備瞧了他一眼:“怎麽跟那些太醫一樣,也學著哄我?”

“陛下……”諸葛亮想說話,劉備卻揮手止住了,“別說了,也別再哄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我是不行了!”

他因不想諸葛亮又勸慰,岔開話題道:“說多了喪氣話,且說一樁喜事吧,非得問問你,再不問,只怕又忘記了。”

“何事?”諸葛亮好奇起來。

“太子年長,這一二年便當擇妃,我的意思是,”劉備漸漸展開笑靨,“莫若讓果兒和阿鬥結成姻緣,你看如何?”

諸葛亮驚愕地蒼白了臉,透亮的眸子裏沒有一絲喜悅,濃重的黑翳吞噬了他的清明,他喃喃:“陛下……”他微微顫抖著,艱難地說,“不可。”

劉備驚詫:“為何?”

諸葛亮緩慢地說:“陛下錯愛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賤,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擇佳偶。”

劉備怪道:“這是什麽話?他們自小一塊兒長大,彼此都甚熟悉,說什麽配得上配不上,這不是實話!”

諸葛亮又辯解道:“陛下可還記得,在荊州時,有個老道為果兒看命盤,說果兒命中注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靜心,還可益壽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說,孔明也信麽?這不是理由。”劉備搖著頭。

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忍受著,吞沒著,卻最終逼著自己從傷痕累累的臟腑裏挖掘出痛苦的字眼兒:“果兒終生不能生育……”淚水的泉眼瘋狂地沖著閥門,他死命地摁住了。

劉備驚得難以置信,他責道:“你怎麽不早說?”責怪完了,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他掐著自己胸中的疑問和驚異,“難為你了……”

諸葛亮便是這樣的人,痛苦永遠埋在心底,再深的傷害都藏在骨骸裏,他不肯昭示人前,亦不願誰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

諸葛亮無力地擁出一縷笑:“陛下既說到太子選妃,張將軍的兩個女兒溫良恭淑,可為太子參酌。”

劉備沒有說可不可,戚戚地長嘆一聲:“阿鬥要恨他爹咯……”他惋惜地搖搖頭,“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仿佛沉入了無邊的哀傷中,長江的濤聲隨風蕩上天空。劉備在那巨大的聲響中沉默著,仿佛在聆聽太廟鐘磬,良久說道:“黃元這一場叛亂,卻讓我心中陡起憂患,孔明知其憂乎?”

“陛下可是為南中?”諸葛亮試問道。

劉備點頭:“黃元不過風聞朕躬違和,便起反側之舉。我擔心若一旦江河歸海,南中叛亂陡生,不可遏制!”

這話說到了諸葛亮的心窩處,兩年以來,他便糾纏在皇帝的東征和南中的叛亂間,心思忽而東忽而南,仿佛被風吹亂的指南。為了穩定國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爛了頭緒,唯恐後方糜爛,前方受掣,若是兩面遭難,他縱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這個新生而脆弱的國家?

“陛下所慮正是臣之所慮。”諸葛亮誠實地說。

劉備似笑非笑地牽了牽嘴角,認真地盯著諸葛亮,聲音沉靜而有力地說:“孔明,國家需要忍耐。”

諸葛亮一震,他忽然就透徹明白了,下意識地捏了捏手掌心,濕潤的風迅疾地擦過去,卻把沉重的痕跡留了下來。

“臣明白。”他沉聲道。

君臣二人沒有冗贅言辭,卻彼此心意相通,劉備一笑,忽而壓了壓嗓門:“李嚴這個人,孔明以為如何?”

諸葛亮錯愕於劉備的忽然提問,猶豫了一會兒:“正方……出類拔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