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托孤托國,君臣對弈永訣別

漢嘉太守黃元的叛亂在沉寂了一個月後,因風聞諸葛亮東行省疾,以為朝中空虛,再起高揚反旗,火燒臨邛城,兵鋒所向,一片披靡亂相。

坐鎮成都的太子劉禪收到叛亂戰報,手足無措。外邊對黃元叛軍的動向傳得沸沸揚揚,有說他要兵臨成都,有說他打算南下越嶲,勾連南中有反側之心的大姓,把叛亂的火焰燒向蜀漢的整個南方,也有說他正順水路潛向白帝城。道路紛議,亂哄哄像沒頭蒼蠅,皆是一派捕風捉影的瞎琢磨。

“該怎麽辦?”劉禪握著戰報滿地亂轉,求告地去問楊洪。

楊洪一點兒也不慌亂:“殿下可即遣將平叛!”

劉禪愁眉苦臉地說:“這是常理,只是該去哪裏平叛,叛軍動向不明,不可盲目調兵!”

楊洪思忖道:“臣以為黃元必定潛向白帝城!”

“為何?”劉禪迷惑,“諸臣皆認為黃元潛入南中,欲勾連南中反叛黨徒。”

楊洪分析道:“黃元在南中素無恩信,為南中夷人所厭棄,他入南中討不著好處,何故以身犯險?料其所行,不過欲乘水東下,窺視主上平安,若不得志,則奔吳求活也。為今之計,莫若遣將在南安、峽口扼守,門戶緊閉,黃元可成擒也。”

劉禪睜了睜眼睛:“當真?”

楊洪胸有成竹地說:“殿下寬心,臣不以虛言邀功,乃為社稷謀。”

該不該聽信楊洪呢?劉禪猶豫了,其實就是做一個決斷而已,執行皆由屬下處理,只是一個決斷,甚或說一聲不需要費多少言辭的命令,於他也像搬動一座山。他既擔心搬不動,又怕搬了一半塌下來害了自己。他很少做決斷,父親在時,他是父親馬鞍下唯唯諾諾的小孩童,諸葛亮統領國政時,他是丞相府的帷幕後沒有面目的雕像,人人朝他頂禮膜拜,說話做決定的卻是帷幕前的諸葛亮。

他偶爾覺得自己很窩囊,在父親眼裏,他永遠是沒有擔當、缺乏膽識勇氣的廢物嬰孩,在諸葛亮眼裏,他更是需要無時無刻呵護的嫩芽,瓷瓶兒一樣,摔打不得,非得用不實用的神龕供起來。聽說父親十七歲已在涿縣打出了聳動世人的名聲,他十七歲卻還是暖宮裏受不得風的嬌弱花草,頂著太子的精致名頭,其實百無一用。

一輩子總要做次主吧,哪怕最後失敗了,也總比現在這樣有意義。

“那,那就這樣吧。”他最後終於說。

劉禪平生做出的第一個決斷不到一個月便收到奇效,黃元果然順水東下白帝城,早就在他必經路上等候的將軍陳曶、鄭綽一戰擒敵,黃元被押往成都,以叛亂罪名斬首示眾,漢嘉郡的叛亂塵埃落定。

緊接著,劉禪又做出了第二個決斷,黃元叛亂誅殺首惡者,脅從者若服罪,一概不問,並且妻孥不連坐,罪不相及。一時,民心大悅,蜀漢百姓都稱贊太子英明果斷,日後一定會成為有道明君。

原來做決斷是如此快樂的事,這讓劉禪開心起來,平定叛亂的勝利消息在他心裏燃起歡樂的火焰。他第一次有了做君王的興奮感,君臨天下其實很不錯,殺一個人和饒一個人都是沾滿了雨露的恩典。無數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吻著他的鞋尖踏出的塵埃,他數著一顆顆恨不能埋入地裏的頭顱,高興了賞給他們爵祿,令他們一遍遍呼喊陛下萬歲,生氣了用鋼刀橫在他們的脖子上,也不必真的砍下,他只想看見他們泣啼哀求的表情,仿佛演傀儡戲的倡優。

對天子來說,天下臣民都是倡優,他們只有表演得合了帝王的心,才能獲得官爵封祿,史書裏的評價也會高一點。

劉禪那顆心悄然無聲地膨脹起來,雖然只是短暫的幾天,卻像是嘗到了甜頭,終究會在將來的一天再次喚醒那曾令他癡迷的記憶味道。

叛亂平息的戰報在四月初送到了白帝城,當時,皇帝正臥在床上,安靜地看著內侍們清點兩口竹笥,裏邊裝著諸葛亮剛給太子抄完的《韓非子》《商君書》,不僅原文謄寫,還加了注解。每一冊書都抄錄得極工整,筆筆見著力度,皆是諸葛亮旬月來熬夜趕工所書,一並要運回成都,以供太子閱讀學習。

劉備拿過戰報看了一遍,然後遞給諸葛亮,仰面一笑:“我輸了。”

諸葛亮也笑了:“陛下輸得快慰,臣贏得亦快慰。”

劉備笑道:“算算看,從我和孔明做賭局,果然是一個月,孔明神機妙算,我不如也!”

“非是臣神機妙算,而是臣相信太子。”諸葛亮目光堅毅。

劉備默然一笑,他注視著諸葛亮:“孔明有此相信,我放心了。”

皇帝放心了,他可以放心地把國家交給太子,也可以放心地把太子和國家一並交給他信任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