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獨掌軍政

卷首

一陣粗重的腳步響,厚底的革靴在青石板地踏出了幾行白晃晃的腳印,兩個膀大腰圓的莽漢子吐了一口濃痰,把一個瘦小如幹柴的男人拎起來,像夾一棵蔫菠菜似的,先蕩了一蕩不多的水分,再用力丟下去。

吃痛的喊聲只揚起三寸,便塵埃落定。那男人抱著頭,痛苦地呻吟著,一股血從他的腋下流出來,像一條爬行的紅色毛毛蟲。

陽光正燒得旺盛,血被陽光添了色,特別刺眼。

那男人哼唧著:“常房,你、你敢殺我……”

一個影子慢慢靠近他,長著剛硬面孔的官吏蹲下身,冷酷地說:“爾助紂為虐,吾殺你也是秉承國法,”他用足尖觸了觸那人的手,“招不招?”

“你、你大膽,我、我是牂牁太守的主簿,你不經太守允可,擅押僚屬,擅動私刑,你這才是觸犯國法!”男人的語氣並不示弱。

常房不懼地笑起來:“休得擡出朱褒,他自身尚且難保,你還敢以他為屏障!爾等反叛朝廷,罔顧國恩,莫若速速認罪,還能求得妻孥保全!”

主簿沒有動,他翻著眼皮,斜了目光打量常房。巡行郡縣的益州從事管起了牂牁郡的內務,這讓他不服,雖然風聞常房奉了庲降都督李恢的密令,是來牂牁郡查檢太守朱褒反叛事由,可即便身負重要使命,也不合越權逮捕郡中官吏。《蜀科》有嚴格的權力等級規定,蜀漢官吏對嚴峻的蜀法心生畏懼,不敢輕易犯法。所以主簿不怕常房動私刑,何況有朱褒撐腰,難不成常房真的敢殺他麽?他把臉偏去一邊,索性不理常房。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常房厲聲道:“動刑!”

有下屬提醒道:“大人,這人畢竟是朱褒的手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只怕不好交代。再者說,都督只讓我們暗中查訪,事情鬧大了,於國於事皆不利。”

常房一瞪眼:“怕什麽,我為國除奸,赤膽之心可昭日月,還怕他區區一個朱褒?”

下屬不敢回嘴了,常房是出了名的不轉彎,極有剛風,不徇私不舞弊,眼裏揉不得一粒沙,卻因太烈,在同僚中很不討喜。可你也別和他理論,他是撞到南墻不回頭的死硬倔強,你越是曉以利害,他越是強硬。

李恢派他來牂牁郡查訪反叛,恰是看中他的風骨,前幾位遣來案行的官吏都被朱褒收買,回去不是給朱褒說好話,便是一問三不知,迫不得已,李恢只好任命了硬骨頭常房。常房雖然不會拐彎,卻對財祿美色不動心,滿心的忠君愛國。

常房下了命令,跟著他來牂牁郡的幾個都督府的侍衛圍上來,手裏一抖,馬鞭子嗚嗚地掃開一陣淩厲的風,掄胳膊便一頓狠抽。

那主簿嗷嗷慘叫,一面抱頭躲閃,一面大罵著常房:“王八蛋,你敢打死我,你也不得好死!”

常房更怒了,漲紅了臉急躁地喝令侍衛用力抽,恨不得挽袖子自己動手。

馬鞭子呼啦啦地卷起白生生的陽光,劈柴似的抽下去。主簿慘號了一聲,本昂起頭顱高聲咒罵,卻忽然一頭栽下,軟綿成了一團,任憑鞭子如何抽打,也沒有一點兒反應,死魚似的吐出了白沫子。

動刑的侍衛們也覺得不對,不約而同收了手,卻見那主簿的頭上不知被誰抽了一鞭,砍出一道深深的缺口,血漿汩汩直冒,有人在主簿的鼻口試了一試,說道:“大人,他死了。”

常房愣住了,他沒想到那主簿這麽不經打,也不過就是抽了不到一百下麽,怎麽就死了呢?大牢裏的重犯被日日拷掠,慘毒備至,也挨著撐過來了,偏這主簿太嬌弱,嫩草似的,一折就斷了。

“死了……”他沮喪地嘆口氣,他其實還沒想好怎麽收場,死人瞠大的黃濁眼睛讓他心生厭煩,他揮揮手,“擡走吧。”

“大人,我們該怎麽辦?”下屬擔憂地說。

常房默然一會兒,說道:“不怕。”

難道朱褒敢找他報復麽?常房自信地以為朱褒沒有這個膽量,這是他的邏輯,他可以越權逮捕下吏,別人卻沒有僭越的權力。

可惜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

主簿的死很快傳入了牂牁太守朱褒的耳中,半個時辰後,他率五百郡兵包圍了常房所在的傳舍,三下五除二把常房捆起來,先扇了十來個耳光,看得血絲浸出來,臉也腫了,再關進馬房,嘴裏塞了塊濕抹布。

他並沒有立刻殺死常房,而是規規矩矩地寫了三封信,一封寄給庲降都督李恢,一封寄給丞相諸葛亮,一封寄給太子。滿紙是冤屈的控訴,他還特意在竹簡上灑了幾點水,當作是淚水,以表示他的哀痛之心。

那時蜀漢章武皇帝已在白帝城駕崩,梓宮正在運往成都的途中,消息已抵達了牂牁郡。朱褒在寫給太子的表章裏,連稱了十八次“先帝”,說先帝在時,如何恩澤群下,懷德來遠,夷人心服。如今大行皇帝屍骨未寒,竟有奸邪之徒罔顧先帝善待邊民之心,欲加重罪於無辜之身,令忠臣齒冷,良民心傷,懇請殿下為臣下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