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入學舍,舌戰士子露頭角

漢獻帝建安四年(199年),荊州。

早春二月,新綠抽芽,漢水、丹水、淯水春潮湧動,乘著春風輕快南下,在襄陽附近匯入了襄水,清亮亮的襄江水潺湲東流,淙淙歡歌,把爛漫春色送入了襄陽城。

剛過日出,襄陽學舍仿佛打開的一冊書,飛揚的字跳躍起來,誘人的墨香彌漫得周遭的空氣都文質彬彬。衣冠楚楚的荊襄學子魚龍而入,各自抱著厚厚的一紮書,見面之時得體地參禮作揖,顯出一派溫文爾雅的翩翩風度。

明亮的講經學堂裏,已落座了許多學子,不時還有人走進來,一面尋著自己的席位,一面和周圍的同學行禮,一面把捧著的新書或昨日剛寫的策論拿給同學觀瞻。若得了一二誇譽,不免洋洋自得,嘴裏卻要謙遜地菲薄一番。

因先生還不曾來,學子們也不安生,冥想的冥想,議論的議論。有學子閑著無事,趴著窗口往外看風光,看見學舍侍從領著一個年輕人從南門款款而入,沒有進講經堂,卻走到東廂去拜孔子像,這是新生入學的規矩。

“這人是誰?”

學子們皆是年輕人,掖不住那好奇心,一顆顆腦袋都湊了過來,見那人著一襲素白布衣,明麗的陽光在衣衫上顫栗,宛如給他抹了一層絢爛的金色。

“真是風姿特異!”同學嘖嘖贊道。

“可把小馬兒比下去了!”有人一面感嘆一面擠眼,那小馬兒原是個十二三歲的俊秀少年,他一點兒也不懊惱,由衷地說:“這位哥哥真好看,別拿我和他比,我是土堆,人家是泰山。”

議論間,侍從已將那年輕人領入了講經堂,他指了指最後的席位:“學舍規矩,新來者末席,學業特異者可升席!”

年輕人參了一禮,侍從也不多語,拱手自去了。年輕人緩緩地向相對兩列的學子席位末尾走去,在末席停住,安靜地坐了下去。

一群人先是用目光打量新同學,而後一窩蜂地圍了上前,一個長臉的年輕同學禮貌地說:“在下崔州平,不知同學如何稱呼?”

年輕人回了一禮:“諸葛亮,”他頓了一頓,“孔明。”他似乎對自己的字不熟悉,說的時候打了個結,崔州平不介意地一笑,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剛剛加冠禮,獲得了一個成年人才能擁有的表字,暫時還適應不過來。

“在下石韜石廣元!”一個方臉短髯的同學說。

他旁邊的同學跟著說:“在下孟建孟公威!”

一會兒,周圍的同學都爭著自我介紹,行過冠禮的說出姓名台甫,沒行的只說姓名。諸葛亮一一還禮,默默地在心裏記住同學的相貌名字,耳畔吵哄哄的,像是煮著一鍋稀粥,“咕嘟嘟”地翻滾如浪。

諸葛亮努力地把面相和名字對上號,他看見最後一個同學默默地走向他。那人從同學的夾縫裏走出來,說話的聲音很輕,像飛塵般匆匆地擦過諸葛亮耳朵:“徐庶徐元直。”

諸葛亮回了禮,他本想和徐庶再寒暄兩句,可徐庶已經走遠了。他孤單單地落座在背光的角落裏,周圍的同學都和他隔著一段距離,也沒有人和他說話,仿佛他身上長著下了毒咒的尖刺,碰一碰便要遭到不測。

說不出為著什麽緣故,諸葛亮有些同情徐庶,他聽見門口木柝輕輕一敲,同學各自回位,原來是先生來了。

“孔明兄,”諸葛亮旁邊的少年小聲說,“日後多多指教!”

諸葛亮對他溫和地一笑,那少年容止清朗,眉間有淡淡的白翳,仿佛飄在遠山的流雲,他記得那少年叫馬良,同學們都稱呼他為小馬兒。

此時主席上已坐了一人,高冠峨峨,玄衣皂裳,面容肅穆,卻是學舍先生宋忠,他是南陽大儒,為荊州牧劉表禮聘為官學老師,在經學上的造詣與鄭玄不相伯仲。

他把面前書案上的一冊書嘩啦啦一展,慢條斯理地說道:“禮樂之治!”

學子們都凝神專注,俄而,目光如束般齊齊望向先生。

宋忠掃了學子們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因問,禮起於何也?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故求,求而不得故爭心起,爭心起則亂窮也,故聖人制禮以分之。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

“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人不能不樂,樂則不能不無形,形而不為道,則不能無亂。先王惡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以樂而不流。”

講經的聲調故意拖長了,每個字都咬得很用力,像在口裏含著一枚銅錢,齒縫間蹦出的字因而發出了剛冷的金屬音。

他停了口,把書冊輕輕一合:“諸生有難否?”先生提出質問,旁邊侍從忙躬身向前,在兩排學子之前站定,他擡起了手,清聲道:“有難者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