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玉蟾樓密議掏墻法 夫人廟乞討護身符

 

 

中秋佳節各衙門照例放假一天。張四維整整一個白天閉門謝客,貓在書房裏起草條陳,闡述為何不能給馮保封爵的理由。這一輩子他給皇上寫過的奏折,大大小小攏共有上百道,卻沒有哪一道奏折像今天這樣叫他費盡心思,前後不過數百個字,竟折磨得他茶飯不思。寫完之後,心下一松,不覺天色已暮,但見幽邃高遠的穹窿之上,卻早推出了那輪明月。此時京城裏多少官商士民人家,無不肴果滿席慶賀佳節,或詩文觴詠或絲管競奏,或酒壚茶灶仙侶嘉會,或倚紅偎翠泛舟清淪。張四維因新任首輔,家中自是更加熱鬧。傍晚他自書房出來,正說高高興興與家人一起吃頓晚宴,經張順提醒,他才猛然記起數日前李植等一幫門生就來說過,中秋節晚上要請他到玉蟾樓賞月,他當時是應允了的。此時忙到後院挑了一件夾料纻絲醬色雷公袍,換下家居方便起坐的開襟大褂,並選了一頂金絲起箍的坡公巾戴在頭上,命即速起轎,望玉蟾樓匆匆而來。

玉蟾樓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裏上好的地望。張四維現在是首輔,出入警蹕森嚴。他人還沒到,玉蟾樓周圍,早添了不少的巡兵遊哨。這玉蟾樓共有五層,李植他們數日前就付了定金,包下最高一層。按理說,首輔駕到,玉蟾樓就該戒嚴,一應閑雜人等不得人內。但張四維慮著現在還不是擺譜的時候,一切尚須低調,便特別關照不要清場。因此,一至四樓如常營業,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聲一片。張四維在一幹護衛的簇擁下登上五樓,李植、王繼光、雷士禎、褚墨倫等五六個門生都早早兒到了,一起趨到樓梯口迎接。雖然那地兒狹隘,李植帶頭,都要跪下去拜迎。張四維吩咐不必拘禮,眾人便改作大揖,將張四維迎至樓中。

這玉蟾樓的五樓是一間通楹大廳,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簾卷起。從窗前放眼望去,但見參參差差十萬樓台,都罩在清輝朗月之中。鬧嚷嚷的街面上巾車輻輳,黑黝黝的瓦脊上鋪著如水的月華,濃淡異色錦繡多姿。這如詩如畫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曠神怡!張四維站在窗前,聽得李植對上樓問菜的店家說:“菜肴就是先頭預訂的,不作改動,另外,醋壺、茶壺都要,酒壺就免了。”他連忙插話:

“酒壺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問:“大人,你不是戒酒了麽?”

張四維一笑。他年輕時本是豪飲之客,山西蒲州家鄉的老白燒,雖然辣得嗆人,他來了興致,揚脖兒就能咕下一海碗。後來當了京官,地位漸隆,再不作那牛飲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總還免不了自得其樂地抿幾口。自張居正病重之後,他突然覺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養身體,於是在武當山道人的勸誡下戒了劉伶之好,幾個月下來滴酒未沾。此時他踱到樓面正中的大圓桌邊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節,可人的滿月蓮花世界,豈能無酒?店家,你店裏有何佳釀?”

店家是個約摸三十歲左右的漢子,長得猴臉猴腮,一雙眼睛賊精。聽得首輔問他,便習慣性地把兩手朝庫灰梭子布長衫上蹭了蹭,答道:“有玉壺春的十年陳窖,還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燒。”

李植知道張四維的嗜好,便搶著說:“將上好的老白燒先擡上一缸來。”

張四維說:“老白燒是要,其它好酒,也拿兩三樣上來。菜呢,點的什麽菜?”

李植回答:“咱點了三湯四羹五大菜,都是這裏的招牌菜。店家,你再給首輔大人報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聲,扳起指頭字正腔圓地報起了菜單,“燕窩雞絲湯、海參燴豬筋、鮮蟶蘿蔔絲羹、海帶豬肚絲羹、鮑魚燴珍珠菜、淡菜蝦子湯、魚翅螃蟹羹、蘑菇煨雞、轆轤錘、魚肚煨火腿、鯊魚皮雞汁羹、血粉湯。咱是按上菜的順序報的。”

張四維是鹽商後代,吃著山珍海味長大。一聽這菜名兒,便知這頓筵席不但價格不菲,而且制作費時。單鮑魚燴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費七天時間。便笑著說:

“今晚上是誰請客,這麽破費?”

“大家湊份子,孝敬老座主。”這次說話的是禮部給事中王繼光。

張四維看了王繼光一眼,言道:“你這六品官一年的俸祿,還不夠吃這一頓飯。今夜裏,你們也不用踮起腳來做人,這頓席面錢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門口的店夥計又走進幾步。

“你再加兩道菜。”

“請大人吩咐。”

“店中可有石斑魚?”

“有。”

“炒一盤石斑魚肝。記住,剖石斑魚之前,不要見生水,將肝剜下,用滾水氽一氽,然後用雞油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