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見門生苦心猜聖意 入平台造膝沐驚風

 

 

張四維窩了一肚子火,從內閣回到家來,更過衣後,管家張順請他用晚膳,可他胃口全無,只讓張順吩咐廚下調了一碗蜜漬蘭花膏給他服用,自己悶坐在書房裏,還在想著下午馮保大鬧內閣的事。

自萬歷五年入閣擔任輔臣以來,張四維一直在提心吊膽中過日子,一來是懼於張居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嚴峻政風,二來更憚於李太後與皇上對張居正的言聽計從。人閣之前,他本來也是一個敢作敢為說一不二的幹臣,但是,他那幾刷子比起張居正的鐵腕來,卻是小巫見大巫。加之皇上準他人閣的旨意是“隨元輔人閣辦事”,已判了他的身份就是隨班,張四維審時度勢,便將自己的政見主張盡行收起,一切惟張居正馬首是瞻。幾年下來,他在士林中的形象竟完全改變,官場中無論是清流還是循吏,兩樣人都視他為庸碌之輩。除了在張居正面前唯唯諾諾,對馮保,他也是十二分的巴結。他知道得罪了這位老公公就是得罪了李太後。但自擔任首輔以後,他的心態漸漸有了一些變化。就像阻止潘晟入閣這件事,他從自身利益著想,決不想潘晟人閣對他構成威脅。因此,他明明知道潘晟走通了馮保的路子,卻依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組織自己的門人進行彈劾。他這是聽信張鯨的話走了一步險棋。他想著如果皇上駁回,再去馮保府上請罪,甚至不惜把張鯨拋出來以討馮保的歡心。誰知皇上競如此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擬票,這樣一來便給他造成如下印象:皇上對馮保已存有芥蒂,而張鯨已越過馮保取得皇上的寵信。如果說過去,處理馮保與張鯨的關系,他是腳踏兩只船。通過這件事,他決心棄馮親張。他甚至暗自忖度:皇上會不會是通過張鯨來試探他的心思。張鯨不止一次對他說起,皇上一直想親自柄政,只是李太後堅持不允,他才不得不在張居正與馮保的雙重挾持下,繼續當那種誠惶誠恐的“影子皇帝”。如今,張居正既死,皇上要想當事必躬親的社稷之君,還得搬掉馮保這塊絆腳石。皇上要這麽做,首先必須取得外廷特別是內閣大臣的支持。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個新任首輔便是關鍵。但長期以來,在外人眼中,他張四維與張居正的關系是如影隨形。他要想取得皇上的信任,就必須有所表現,也就是說,要讓皇上看到他與張居正的不同之處。

基於以上分析,張四維決心投石問路向皇上表示忠心,彈劾潘晟只是他作出了一個小小的試探,此事成功之後,他自以為摸準了皇上的心思,暗自高興之余,又開始琢磨更大的行動。簡單地說,他是想利用皇上即將得子這樣一件大喜事作為契機,通過施行晉封、大赦、蠲免田賦三件大事來順理成章地推行他的“德政”:晉封可討好皇室,自不待言,給全國納稅農戶蠲免當年三分之一田賦,也是老百姓歡呼雀躍的善舉。再說大赦——這是張四維最想做成又最沒有把握的事。由於張居正奉行“治亂須用重典”的政策。幾年來,各地大牢關押的人犯大為增加,每年秋決,全國被判斬決的罪犯由幾百人升至數千人,張居正猶嫌刑法松弛。更有甚者,十年來,被張居正的“考成法”罷黜或被拘讞判刑流徙的官員,也有數百名之多,若能恢復這部分人的官職,則等於從根本上否定了張居正的吏治舉措。皇上願不願意這樣做,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張四維心底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在短期內獲得人數眾多的中下層官員的支持,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晉封為了取悅“君心”;蠲免田賦為的是得到“民心”;大赦則是為了博取“官心”。若三樣實現,萬歷王朝必然在他張四維的輔佐下,掀開嶄新的一頁。可是,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他將如何實施這三件事的密折呈進大內後,皇上既不召見他,也不將折子發回內閣擬票,正自焦灼,馮保恰在這時候登上門來興師問罪……

正在張四維獨自呆在書房裏如坐針氈之時,忽見管家張順推門進來,稟道:

“老爺,李植禦史大人到了。”

“啊!”張四維迷盹盹地揉揉眼睛,剛起身準備到客堂相見,想了想忽又改變主意,對張順說,“你將他領到書房來。”

轉眼間,張順領了一個身穿五品白鷴官服的中年官員進來。只見他瘦得一根蔥似的,淡眉鼠眼,高顴骨尖下巴——這副長相,倒像是京城大店裏那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朝奉。他便是在都察院供職的監察禦史李植。

李植一進門,立忙把官袍下擺一撩雙膝一彎跪了下去,口中大聲稟道:“門生李植叩見座主大人。”

張四維親熱言道:“起來,張順,給李植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