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簽問災咎 新宰輔裝傻掩機心

 

 

轉眼到了八月,這一天馮保早早兒起來,喝了一杯奶子,便啟轎往白雲觀而來。

一出西便門,馮保打起轎簾,但見淡藍色天空顯得非常高遠,已經收割過的莊稼地似乎還在安謐的夢境之中,薄薄的煙氤彌漫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茶褐色的麥茬上。偶爾看見三兩只烏鴉伸著嘴巴,在土垅間小心謹慎地跳動著。它們並不是在覓食,而是在幹崩崩的硬泥塊上磨著嘴巴。忽然,它們撲動翅膀飛起來,原來是一只松了韁繩的驢兒驚擾了它們,只見這匹驢兒穿過一片果園,踩著被涼風吹落的紅葉與黃葉,激情奔放地跑向空蕩蕩的田野,被它的蹄子掀起的塵埃,在霞光的照射下蔚為金霧。而潔潔凈凈的天空上,忽然浮起大朵大朵的白雲,看上去倒像是大堆大堆的積雪,在這遼遠的恬適與寧靜中,又見一個瞎眼的老乞丐一只手拿著一個豁口的破碗,另一只手拿著的一支木棍探路,正步履蹣跚地向城裏走去。聽到馮保的大轎擡了過來,這老乞丐慌忙避到路邊,馮保從轎窗裏看到他衣衫襤褸,神態卻很安詳,頓時動了惻隱之心,吩咐同來的張大受給老乞丐施舍一點碎銀,張大受從懷中掏出一只二兩的小銀錠放在老乞丐的碗裏。待到老乞丐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轎隊已經走遠,老乞丐幹澀的眼窩裏噙著兩泡熱淚,揚起枯枝般的雙手對著轎隊留下的塵霧,大聲嚷道:

“好人哪,菩薩保佑你們!”

聽到這蒼老的祝福聲,馮保心裏一酸一酸的,他揉了揉略微有些浮腫的眼泡,不免想起兩個月來撲朔迷離的朝局,心情再次陷入煩亂。

卻說六月二十日二更時分,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張居正,終於帶著無盡的憂患和未競的事業,愴然離開了人世。當夜,在乾清宮輾轉難眠的萬歷皇帝朱翊鈞就接到了噩耗,他當即親自趕往慈寧宮報信,李太後披衣起床,母子二人相對而泣。李太後一再叮囑兒子,要為張居正隆重治理喪事,並厚恤家屬。皇上表示一定遵守母命。從慈寧宮歸來,朱翊鈞立即接見馮保,命他傳下諭旨,宣布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諭示禮部設九壇制祭——這是國葬的規格。張居正生前受封上柱國、太師,大明開國以來,惟獨他一人受。此等榮耀,即使李善長、姚廣孝這樣家喻戶曉功勛卓著的國師宰輔,也從未獲得過。張居正辭世後的第二天,朱翊鈞又敕命給他贈官上柱國,賜謚“文忠”,如此錦上添花之舉,更是將張居正的聲望推到了頂峰。一時間,北京城中無論是高官大爵還是丁門小戶,都如喪考妣,紛紛在家門口設下香案致祭,青煙氤氳祭器琳瑯。千般奠儀百種哀思——這其中固然有人是應景兒做給別人看的,但絕大多數官員,特別是那些平頭百姓,卻是真心實意地表達哀思。祭詩祭文如潮洶湧,素幛挽帳充斥街衢,這種聲勢也使皇上大受感染。為了順應民心,就張居正的喪事安排,他好幾次找來內閣輔臣和司禮監太監一起會商征詢意見。斯時正值溽暑,天氣悶熱不堪,應張居正六個兒子的請求,皇上準予將張居正的遺體三日內盛斂人棺,然後由欽天監選了吉日,於七月初的某一天移櫬南歸。差遣吏部、禮部各出一名四品員外郎,錦衣衛堂上官以及司禮監秉筆太監一名,四人共同護靈前往荊州。靈車出發那一天,從紗帽胡同到正陽門這段城區路上,沿途不但擺滿了各大衙門特意設置的香案,更有數以萬計的京城百姓趕來送行,十幾裏長街的兩旁,擠滿了跪地痛哭的人們,這場面令人十分感動。

送走了張居正的靈柩,馮保一下子病倒了。一來因為在張居正治喪期間,他要處置許多雜事,乏累得很;二來老友去世,他深為悲痛之余,更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所以喪事一畢他就倒了床,開頭幾天額頭燒得如同火炭,吃了大同那位王神仙的湯藥後,雖然退了燒,但周身酸軟,打個噴嚏都會眼冒金花。這一病就是二十多天,期間兩宮太後與皇上都派身邊太監前來探望過他。前日稍好下床,他想著新增加的閣臣潘晟應該到職了,便讓管家張大受打聽一下,卻不曾想到張大受帶給他一個驚人的消息,皇上原定增補潘晟、余有丁兩人為閣臣,現到任的只有余有丁一人,潘晟並未到職。其因是張居正靈柩出城之日,皇上就接連收到監察禦史雷士禎、禮科給事中王繼光兩道奏折,彈劾潘晟居官貪鄙收受賄賂的六大罪狀,建議皇上收回成命,不讓潘晟出任武英殿大學士人選輔臣。朱翊鈞將這兩份奏折交由張四維擬票。也不知張四維做了什麽手腳,皇上竟收回成命。結果是走到半路上風風光光赴京上任的潘晟,只得又撥轉馬頭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