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見門生苦心猜聖意 入平台造膝沐驚風(第2/6頁)

李植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他是萬歷二年的進士,那一年會試的主考官是呂調陽,副主考是張四維。呂調陽萬歷六年病逝,這一年的進士便都奉張四維為座主。如今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員,十之八九都是張居正生前親自詮選。張四維雖然當了首輔,這些當道大臣卻是沒有一個肯聽他調遣。倒是他的門生中,有不少人聚集在他的麾下,這李植便是其中之一。李植屬於那種一按渾身都有消息兒的人,一肚子鬼點子多似天上繁星。因此,他就格外得到張四維的青睞,逢有難以決斷的事,張四維便會將他找來商量。此時,待張順退出把書房門掩上,張四維便一改座主的尊嚴,迫不及待地說:

“李植,知道老夫為何召你來嗎?”

李植眨了眨兩只小眼睛,問:“聽說馮公公下午跑到座主的值房裏大鬧一通。”

“你聽誰說的?”

“黃際。”

黃際是張四維的書辦。張四維郁了一肚子的悶氣,終於找到一個人一吐為快,於是將下午在值房裏發生的事備細說了。李植一聽,縮脖兒一笑,說道:

“座主大人,唐代宗將‘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兩句金言,做了護身符。這兩句話,如今正好用在你的身上。”

“怎的合用於老夫?”張四維不解地問。

“大人當五年次輔,一直裝聾作啞,現在,是您驚雷劈空利劍出鞘之時。”

張四維眉毛一蹙,回道:“瞧你興抖抖的樣子,說話高一句低一句不著邊際。什麽利劍出鞘?”

李植挪正了座兒,再不敢吊兒郎當打野岔,而是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言道:

“依卑職猜測,眼下皇上心裏頭最嫉恨的還不是馮保,而是張居正。”

“你怎麽會這樣想?”張四維問。

“大人還記得萬歷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調戲宮女的事情嗎?”李植舔了舔嘴唇問道,“按理說,皇上的宮闈秘事,外臣既不能打聽.更不能幹涉!張居正不但幹涉,而且還替皇上起草《罪己詔》,刊載在邸報上。對於一個九五至尊的皇上,如此聽任大臣擺布,豈不是奇恥大辱?”

張四維覺得李植這番話無甚新意,說道:“《罪己詔》一事是有些過分,但這並不能費陘張居正。李太後當時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廢黜當今皇上,另立潞王,是張居正勸說李太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就是症結所在。”李植兩道稀疏的眉毛一陣顫動,身子朝前一俯,覷著張四維,神秘兮兮地說,“據說皇上當時跪在奉先殿門口,苦苦哀求李太後不要廢黜他,李太後硬是板下臉來不松口。為何張居正一勸說,李太後就能回心轉意?這裏頭的奧妙,叫皇上不得不深思啊!”

“你是說……”

“皇上肯定會這樣想:咱是太後的親生兒子,又貴為九五至尊,為什麽咱在聖母心中的地位,反倒不如一個張居正?”

“你瞎猜疑什麽?”

“大人,卑職並不是瞎猜疑。其實,宮廷內外,早有一些議論不脛而走,說李太後與張居正之間的關系曖昧,已超越了君臣界限……”

“閉嘴!”

張四維斷喝一聲,李植嚇得一縮舌頭把底下的話吞了回去。其實,關於李太後與張居正的傳聞他也聽到一些,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張居正雖然喜歡女色,但絕沒有膽量去打李太後的主意。李太後欽慕張居正是真,有時也難免有一些私情,但她更沒有勇氣越過皇家道德藩籬。退一萬步講,縱然李太後行為有失檢點,也必定是天下第一等機密,有誰膽敢將它捅出來?皇家秘事諱莫如深,不要說胡猜亂講,就是有心打聽者,也必將招來殺身之禍。張四維惱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黃,便把臉沉下來,厲聲斥道:

“從此以後,不許你再提這件事。”

李植點點頭半晌不吭聲,見張四維瞅著屋頂出神,復又鼓起勇氣,小心言道:“座主大人,卑職並不是要捕風捉影談張居正的隱私。而是想提醒您,可以從這件事上,揣摩皇上的心思。”

“皇上心思?”張四維揉了揉發澀的眼袋,疑惑著問,“你能揣摩出什麽呢?”

李植答道:“皇上大婚之後,懂得男女私情。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男人取代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在李太後的心中占有地位。一旦這個男人出現,他必定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

“皇上的這種心態,不谷也有所體會。”張四維腦子裏念頭一轉,又道,“可是張居正已經去世,皇上的萬千嫉恨,豈不化為烏有?”

李植詭譎地一笑,回道:“咱家鄉流傳一句粗話,叫‘狗趕出去了,屁還在屋裏頭’。如今朝廷上,雖然走了張居正這只狗,但滿衙門都還留著他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