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詔權臣代筆讀廢帝詩聖上傷懷(第3/5頁)

還有更令朱翊鈞揪心的事,便是張居正替他草擬的《罪己詔》,詔文用詞尖刻,用自唾其面來形容猶嫌太輕。朱翊鈞讀過一次,頓覺胸悶氣短,他再沒有勇氣來讀第二遍。他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詔》撕個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載在通政司邸報上,通過郵傳發往全國各府州縣。想想自己身為皇帝,卻不得不將這一點點“穢行”公之於眾,讓全國的蕞爾小官都將它作為茶余飯後的談資,朱翊鈞就恨得咬牙切齒。但所有的怨恨,都只能深埋於心。自孫海、客用離開之後,對調入乾清宮來服侍他的這些個陌生面孔,他是一個都不敢相信。

卻說這一日用過早膳,他踱步到東暖閣,剛坐下啜了兩口茶,聽得門口有人稟道:

“奴才張鯨求見皇上。”

張鯨是司禮監八個秉筆太監之一。年紀雖然只有三十五六歲,在內廷卻差不多呆了將近二十年。他五歲被閹送人宮中,在內書堂讀了六年書,在太監裏頭,是個難得的秀才。他與時任杭州織造局督造的欽差太監孫隆是好朋友,經孫隆的推薦,他投到馮保門下。馮保賞識他為人謹慎,寫得一筆好字。前年,便將他從禦馬監管事牌子的位子提拔為秉筆太監。在司禮監,除了張誠,他算是第三號人物了。此人平常言語甚少,口上從不言是非之事。因此,在這次內廷人事變動中,他被馮保挑來每日往東暖閣當值,給皇上送折讀折。

聽到張鯨的聲音。朱翊鈞皺了一下眉頭,懶洋洋地說道:“進來吧。”

張鯨躡手躡腳走進來,在禦榻前跪下了。朱翊鈞瞟了一眼他捧進來的折匣,問:

“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折?”

“有內閣首輔張先生的一道疏。”

“什麽疏?”

“《皇上宜戒遊宴以重起居疏》。”

“又是這件事,簡直沒完沒了。”朱翊鈞心裏頭嘀咕了一句,他已是十分厭煩,稍稍愣了一會兒,他吩咐張鯨道,“起來,坐到杌兒上去,念疏文。”

張鯨趕緊爬起來,打開折匣,取出張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將起來:

自聖上臨禦以來,講學勤政,聖德日新。乃數月之間,仰窺聖意所向,稍不如前……

讀到這裏,張鯨稍作停頓,偷偷覷了朱翊鈞一眼,見他仰著下巴瞧著窗外的樹影出神,臉上毫無表情,便吞了一口口水,繼續念道:

微聞宮中起居,頗失常度;但臣等身隔外廷,未敢輕信,而朝廷庶政未見有缺,故不敢妄有所言。然前者

恭侍日講,亦曾舉“益者有三樂而損者亦有三樂”。“益者有三友而損者亦有三友”兩章,以勸導聖上。語雲:“樹德務滋,除惡務盡”。曲流館之事發生,內廷務必整頓,其各監局管事官,俱令自陳,老成廉慎者存之,諂佞放恣者汰之。且近日皇穹垂象,彗芒掃宦者四星,宜大行掃除以應天變……

“停!”朱翊鈞忽然叫了一聲。

張鯨收了口,朱翊鈞盯著問他:“張先生說天象有變,可有根據?”

張鯨答:“欽天監幾天前上了一道條陳,言過此事。”

“怎麽講的?”

“說是天上出現了彗星,尾巴掃著了紫微星座,這種星象是有內侍欺蒙萬歲爺。”

“胡說八道!”朱翊鈞憤憤地罵了一句,忽然感到失言,又改道,“張先生說的是,咱們這個內廷,是要進行一次大掃除。馮公公不是已經大掃除了麽!”

“大概張先生還嫌掃得不幹凈。”

張鯨隨話搭話,朱翊鈞眼皮子一動,他聽出張鯨話中有話,但他慮著張鯨是馮保的親信,不敢貿然探問,只是朝他揮了揮手,言道:

“繼續念吧。”

張鯨清了清喉嚨,又一板一眼念將下去:

臣又聞漢臣諸葛亮雲:“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臣等待罪輔弼,宮中之事,皆宜與聞。此後不敢以外臣自限,凡皇上起居與官壺內事,但有所聞,即竭忠敷奏;若左右近習有奸佞不忠者,亦不避嫌怨,必舉祖宗之法,奏請處治。

皇上宜戒遊宴以重起居,專精神以廣聖嗣,節賞賚以省浮費,卻珍玩以端好尚,親萬幾以明庶政,勤講學

以資治理。

張鯨念完,卻不見朱翊鈞有任何反響。原來這位皇上的思想早就開了岔,他在想著“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這句話。按洪武皇帝訂下的規矩,內廷的太監與外廷的官員是不能互相交接的。此舉是為了保持朝廷的政體清肅,既不讓太監幹政,亦不讓外廷官員幹預皇室私事。有違例者,輕者貶黜,重者剝皮。如今,張居正在這份奏疏中,居然提出宮府一體的話,而且申明“此後不敢以外臣自限”。若準了這奏疏,就等於是往自己身上多加了一道制箍,想想後果,朱翊鈞不寒而栗。他擡起頭來,才發現張鯨早就收了折子,便心不在焉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