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下罪己詔權臣代筆讀廢帝詩聖上傷懷

 

 

馮保與張居正一前一後走進平台的時候,剛剛翻了巳牌。李太後早在裏頭坐定了。此次會見約定的時間是辰時三刻,因馮保與張居正在文華殿恭默室談話多耽誤了一會兒,故來得遲了。張居正一見李太後先到,心裏頭頗為不安,忙施了覲見之禮,坐下言道:

“臣晚到,失禮了,請太後恕罪。”

李太後因要會見外臣,重新戴起了雙鳳翔龍冠,穿起了金絲繡織九龍四鳳十二樹大花的朱羅命服。一見張居正,她的內心升起一股異樣的感情。打從搬離乾清宮半年多來,她就再也沒見過張居正了。此番相見,除了“君臣”之義,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男女私情在作怪。聽到張居正說話,李太後保養得極好的自皙臉龐沒來由地泛起淺淺的紅潮,她答道:

“先生國事繁忙,遲到一會兒不算什麽。”

“謝太後寬宏。”

“昨天夜裏,皇上在曲流館發生的事,想必馮公公都對你說了。”

李太後說著瞟了馮保一眼。馮保趕緊欠身回答:“啟稟太後,該對張先生講的,老奴都講了。”

李太後轉向張居正,開門見山問道:“張先生,你看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恭謹回答:“臣想聽聽太後的旨意。”

李太後眼圈兒一紅,傷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鬧,有傷君王體面,咱想將他廢了,另立潞王。”

張居正立即接話:“恕臣下冒昧,太後此意不妥。”

“為何?”李太後眼波一閃。

張居正答:“皇上登極六年,虛心好學,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鹹服,萬民擁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館一事只是偶犯,而且主要責任也不在他。”

“你是說,是因為孫海、客用兩個內侍引誘皇上?”李太後主動猜問:

“是.”

“這是個理由,但往深處究實,卻也算不得理由。”李太後說著情緒激動起來,“咱在乾清宮陪了皇上六年,每時每刻都在教導他端正操守,做一個正人君子,他好像都聽進去了,也的確認真履行:為啥咱一離開乾清宮,他就變了?人叫不走,鬼叫飛跑!咱還健在,他就敢這樣,若長此下去無人管教,他豈不越發驕奢?”

說到此處,李太後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張居正心裏頭產生了極大的震撼,他對為天下蒼生的福祉而滅私情的李太後肅然起敬。但是,他也從李太後火辣辣的言語中聽出一些難以察覺的矛盾心理:她責罵皇上,是恨鐵不成鋼;但一說到“廢”字兒,口氣便明顯地猶豫……心下一揣摩,他越發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斷,於是言道:

“太後。僅僅曲流館一件小事,斷斷不能成為廢謫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來的嗣位正君,記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宮臨危遺命,指派臣等和馮公公一起作為皇上的顧命大臣。六年來,臣和馮公公秉承先帝遺訓,忠心輔佐皇上,不敢有一絲兒疏忽。皇上一時犯錯,太後如此自責,倒叫臣無地自容。”

“皇上孟浪,與張先生何幹?”

“臣是顧命大臣,作為皇上的老師,臣教導無方,豈躲得掉幹系?”

張居正的這個態度,讓李太後大大松了一口氣。張居正猜測得不差:李太後眼下的確處在兩難之中。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氣頭上的她,真的想到過要把皇上廢掉。但用過早膳後冷靜一想,她又覺得這個想法太過草率。畢竟朱翊鈞已當了六年皇帝,突然被廢,將如何向滿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待?那時馮公公已帶著她的旨意去了內閣,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平台,擔心張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張把皇上廢掉。然而,她擔心的事情終於沒有發生。探明了張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戲真做,板著臉說道:

“咱的主意已定,這個皇上一定要廢掉!”

“太後!”張居正喊了一聲,霍然站起,突然又雙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廢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這個內閣首輔廢掉。”

一直在旁邊冷靜觀察的馮保,這時候也看出了端倪,連忙也跟著張居正跪了下去,奏道:

“啟稟太後,老奴不單是皇上的顧命大臣,還是皇上的大伴,要廢掉皇上,你先給老奴賜死。”

“賜死?”李太後一愣。

“對,賜死!”馮保嘴一癟,眼淚說來就來,嗚咽著說道,“皇上被廢了,咱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李太後此時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兩位老臣對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她親自起身上前扶起內外兩位相臣,吩咐身邊內侍:

“去乾清宮,請皇上到這裏來。”

少頃,聽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但見滿臉愧色的朱翊鈞誠惶誠恐地走了進來。打從奉先殿前李太後怒氣沖沖乘轎而去,朱翊鈞的一顆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後揚言要廢他,無論陳太後怎樣替他求情,終是一個不松口。想到自己剛剛知曉事體,嘗到一點當皇帝的快樂,就要被廢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宮而且要永遠離開京城。這一驚嚇,著實讓他頂門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在陳皇後的一再撫慰下,他恍恍忽忽回到乾清宮,一心等著母後召見張先生商討的結果。如今母後命他來到平台,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禍是福,所以一進門來就低著頭,不敢看母後的臉色。